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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院中植着一株绛雪梨,未逢时节,梨花未开。梨树约有丈高,根骨奇古,望之如伞骨曲展。在那粗如人腰的杆枝分节之处,有纹巧皱,恰似蔷薇。不知是何人行雅,将其以素白而描,便成一朵绰芍。

    刘浓一眼掠之,不由得缓目相投,目视花、心则思人:这朵白蔷薇借枯木而显芳华,正似卫世叔,一生高洁而不沾尘色。以君子之风待我,以醇醇之义厚我。我又怎可与他的姑母,这样尖芒相对。

    此时,他已把这室中之人揣度而出。先问书画,又这般冰澈浸魂,居高而凛威。除了那王羲之的书法老师,卫夫人。又会有谁!卫氏一门皆为书法大家,卫玠之父更著有《四体书势》以传世,上次他得卫玠所赠书籍之中,便有卫恒亲笔撰写的此书。

    “谬在何矣?”卫夫人展手而按膝,眼光从刘浓身上绕过,看见那朵白蔷薇,眉色随之一凝。

    刘浓倾目而回,正了颜色,长长一礼,躬身道:“尊长无谬,小子无状尔。四书五经皆不曾深读,老庄道玄亦未明理。蒙世叔不弃,以诗书相赠,正待他日勤修苦习。于理不通,为意不尊,还望尊长莫怪!”

    “理为何?意又为何?”

    唉!

    还是不肯放过我啊,夫人啊夫人,我可不是王氏高门子弟,自小便有名家教导,表里如一、温润作玉,静秀于豪门,风雨不折。不居下,则不知下之苦,不食粟,则不知粟之涩。若真要一再相逼,那可别怪刘浓出言放肆。

    雾浓为露,露浸土而沾石。

    刘浓负手而立,朗声答道:“天下之理,大莫于自然。自然之理,则在其深其浅。深时若松,松饮于颠;浅时似芥,芥藏在渊。希再言自然,飘风不终朝,骤雨不终日。故意为竹矣,拔节而上,岂可终焉?理意合一,是为思无邪。故,尊长无谬,小子无状矣!”

    语音锵锵,落石而生声。

    卫夫人盯着那枚白花,嘴角轻轻一挑,冷声道:“你说我不通理、不明意,藐视你于年幼未发之时;讥笑我虽逼得你飘风不可终终,却不可久长。诚然,何须隐瞒,我意本就如此。你意欲为竹,节节向上,你意为松,临风过岗。这倒是好的,不过我倒要问问小郎君,你既自诩君子,有松竹之性,何不常随山川以水墨,何苦前来受辱!名利,应若浮云矣……”

    再静!

    她的声音冷冷直扑,句句字字都似冰箭,齐齐的穿向那水阶之下的刘浓。见得他嘴唇紧抿,她轻声放笑,笑声响于院内院外。婢儿们听得笑声,亦自弯嘴角,健仆更是一脸的笑意,斜扫台下小郎君。

    抓住一点,便立即反击,一矢中的。

    刘浓在这笑声之中,不作声,不作色,只是右手的拇指正在轻轻的扣着食指。他所知道玄经典故本就不多,此时被她一激,背心发凉,强行暗嘱自己镇静,不可退缩。若这一关都过不了,以后面对更大挑战,又如何以待。

    狭路相逢,勇则胜!

    “叮!”

    院外有松,不知何故,落下一枚松子。不偏不倚,正好击中刘浓腰间的兰玉,滚落在他的脚下。

    抬起木屐,弯身拾起这枚松子。

    再度抬首之时,眼中有精芒闪烁,而他则似有所得。

    将那松子捏在手中,朝着头顶苍松一拱手,向着梨树一个深揖手,对着室中一个遥揖,放声道:“君子喻以义,小人喻以利。君子通义而明理,以理而制利。小人则不然,以利而致理,皆因不知义。君子怀松,累而生子;子落而发声,声播于内外。上究玄理于苍穹,下索至妙于九幽。虽孤芳而不自赏,著书立说,代圣人行道;身正浑梁,明兮其义。刘浓虽幼,亦愿毕生效仿先贤,岂可自鸣于山间焉。”

    一语落地,似冰坠飞渣。

    可怜了那些女婢和健仆,一个个又伏了地,心中暗急:“这小郎君,长得如此好看,玲珑剔透,怎地就不会服软呀。”

    卫夫人第一次皱眉,眼光正正的放在了他的身上。心道:这小郎君倒是真如叔宝所说,聪慧绝伦,有急才。一枚松子落地,便引得他有了这般言语。如此意境,到正好与郭象的独化论相悖。虽是言词稚嫩,但深含至理;细细推敲,亦都入经玄。若是假以时日,再摸索出了章统……

    章统!

    谁能得成章统,先秦时期的诸子百家暂且不说。自汉以降,名士大家辈出,儒道经玄鼎盛。可除了那马融、郑玄借圣人之言而成章统,谁还敢言章统!便如那郭象之辈,亦未成得章统,这个小小郎君,哪有章统可言。

    过矣,应是小孩子胡言乱语!

    她始终认为卫玠之病,与刘浓脱不了干系。又先入为主,认定他是个投机取巧之辈,对其成见颇深。微微一声冷哼,双手按膝,身子由温放转为竖立。细长的眼睛斜斜一眯,心中已有计较,定要逼得这小郎君显形不可。

    别来了,再来,我就真得露相了。

    刘浓见她微振身子,暗中叫苦,却无可奈何,只得打起十倍精神,防她再次出言。拇指、食指不断点扣。

    院外传来一声唤:“娘子,郎君不好了!”

    卫夫人大惊,身还未起,声已作急,喝道:“休得胡言乱语,叔宝怎地了?”

    刘浓暗暗松了一口气,却转瞬思得卫世叔正是亡在这个秋天,莫不是……。心中猛地一痛,眼前一黑,只觉一阵天眩地转,险些便站不住脚,差点与从室中疾步而下的卫夫人撞上。经得这些时日以来,他对卫玠早已佩服在心。若是卫玠亡在此时,他深知自己脱不了干系,倒不是怕这卫夫人记恨,而是良心欠安。

    女婢跪伏在地,颤声道:“郎君在室中等候刘小郎君,久等不至,便想起身。婢子们拦不住,郎君一个不小心,摔了一跤,便,便……”

    卫夫人怒道:“便怎么了?”

    女婢泣道:“便晕过去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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