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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杨华的关系修补工程还没有大功告成,所以当我把张金龙的名字、枪毙时间及提篮桥监狱这几个信息告诉他,要他帮忙的时候,他说“尽力搞定”加了个尽力二字,可见并非很有把握。

    我和梁应物通过电话,告诉他虽然还在调查,但未必就是遗传。他却说遗传可能隔代,上一代没有表征并不说明什么。

    这说法是事实,但也挺气人。要是隔个三五代的话,我怎么样才能查出来?

    他建议我搞点游芳的血,或者头发化验一下。这样的任务真让人挠头,血就不谈了,头发我上哪里找,直接向她要?这种奇怪的要求她一定会问清楚前因后果,告诉她六耳其实变了毛人还了得?如果梁应物早说,那和游芳见面喝酒的时候,还能偷偷摸摸搞几根下来,现在身份明朗化,我当然不能再跑过去找她陪酒。

    “要不你去一次?”我试探着问六耳。

    六耳把头摇得像拨浪鼓:

    “不去。”

    “哎呀,你这个”我正转着眼珠想法子劝六耳,他打断我说:

    “实在是不能去,别的不说,你觉得我这副样子能行?”

    “怎么不行,刮干净了就呃,好像是不行。”我这才想到,母亲看儿子是怎么个看法,那可和路人大不一样,六耳多出来的那么多毛孔能瞒得过去?

    “要不,嘿嘿”“干什么笑成这样?”六耳狐疑地看着我。

    “那就我去,虽然早了点,现在也已经有个别店家开始卖中秋月过了吧。”

    “现在才什么时候,七月底啊,还有一个多月。你不会是想去送月饼还谎称是我买的吧?”

    我敲了他脑袋一下,现在我们的关系似乎又回复到刚认识时那样随便了。

    “你不该送吗?中秋佳节,自己不去要我去送,有我这么好的朋友你真该烧高香。”

    于是,第二天买了月饼,趁她晚上上班前送过去,借用卫生间上厕所的时候在梳子上扯几根头发,就完成任务了。

    看起来很轻松,其实也挺辛苦的。游芳这次活脱脱像一个想死儿子的妈。虽然六耳自己不送让我送说明他心里还存着芥蒂,但买了月饼说明儿子总算还是想到她,这让她比什么都高兴。

    游芳拉着我问了一大堆关于六耳的问题,我斟酌着小心回答,许多时候要编出完美的谎言,很费心思的。

    如果她知道月饼是我买的,肯定大失所望。不过我看六耳的样子,或许我做了件他不好意思提出来的事情。

    离开的时候游芳还让我常去玩。我心里知道,她是想我常把六耳的情况告诉她罢了。她想通过我这个中间人和儿子拉近关系。

    杨华那里有了消息,他给我介绍了个人,原来是刑警大队的心理顾问,现在退休在家。当时这宗大案子,他也帮着做过案情分析。

    这个人叫王茂元,杨华以往写大稿的时候,常常询问他罪犯的心理问题,和他挺熟。杨华告诉我,王茂元在市局里相当受敬重,人脉很广,让我先去找他了解情况,需要看当时的卷宗的话,由王茂元出面也方便。

    杨华告诉我的当天晚上,我就和六耳一起,到王茂元家拜访。

    他住在杨树浦路上,一幢老房子的二楼,离提篮桥很近,不知是否公安局分配的住宅。

    王茂元六十出头,看上去一米七五左右,在他的年纪,算是相当魁梧的了。他老伴热心地端茶送茶点,然后给我们关了门,到隔壁屋看电视去了。她已经习惯了有人到家里找老王谈公事。

    这间会客室其实就是王茂元的书房,不仅书柜里塞满了书,好几处地方,书就直接堆在地上,歪歪扭扭摞起老高。

    我还没开始说话,六耳先捅了捅我,示意我往某一个方向看。

    那里只有一堆书,并没有其他特别的。

    我觉得这样不太礼貌,用眼神示意他。

    “那堆书”六耳说。

    王茂元随着我们的目光转头望过去,这个时候书突然哗地塌下来,散了一地。

    “要倒了。”几乎在同时,六耳说了后三个字。

    “哎呀,不好意思。”王茂元说了一声,忙站起来跑过去整理。

    我和六耳当然不能看着主人忙,也过去帮个手。这堆书倒的时候把旁边两堆也撞翻一大半,手忙脚乱搞了好一阵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知道要倒?”我抽空轻声问六耳。

    “感觉。”六耳一脸神秘状。

    把书堆好,宾主重新落座。

    王茂元擦了把额上的细汗,笑道:“真是不好意思,客人一来就让你们帮着做事。”

    “这么点小事,应该的。”

    这么忙活一阵,我们之间的距离顿时拉近许多。

    “你们是想了解‘423’强奸集团的事吧?”王茂元说。

    “‘423’强奸集团?”

    “呵呵,只是个叫法。因为最早的一宗案子,是发生在一九八一年四月二十三日,就这么叫了。”王茂元露出回忆的神色,有段时间他的眼神不知望向哪里。我和六耳都知趣地没打扰他。

    “唉,”王茂元重重叹了口气“隔了这么些年,又有人提起那宗案子啦。我是搞心理研究的,原本搞社会心理学,调进市公安局,又开始兼搞犯罪心理学。几十年下来,接触过各种各样的案犯,最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,就是‘423’强奸集团这个案子。

    “说是集团,其实案犯互相之间没有关系的。从八o年开始,上海的强奸案发生率就开始上升,到了八一年春夏之交,局里接报的强奸案数量更是急剧上升。那年的四月二十三日,一个女大学生被强奸后跳楼自杀,市局决定严打流氓强奸案件,可是案发率非但没下降,反倒节节攀高,许多惯犯不计后果地疯狂作案,根本没有躲躲风头的意思。一直到八二年这股势头开始下降,我们共抓了近百个强奸案犯。”

    “这么多!”听到这里我不禁咋舌。

    “是啊,你可以想象在那么长一段时间里公安机关的压力有多大。对大多数的强奸案犯来说,倒并不很难抓,问题在于抓了一个又冒出来两个,抓不胜抓。所以很快出台了加重量刑的办法,希望可以震慑犯罪分子,可收效甚微。我们对抓到的案犯进行了大量的审讯,原以为这么大规模的作案,彼此之间应该有所联系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王茂元看了我俩一眼:“事情过去这么久了,有些事当时老百姓不一定清楚,现在说已经没关系了。当时,几乎在同一时间段,八个省加一个直辖市,都大规模爆发了强奸案。我这样说你们听着可能有点怪,像流行病似的,但当时就是这么个情况。每个省都抓了大批的强奸犯,但强奸案还在不断发生。更怪的是,在八二年六七月份,上海的强奸案开始减少的时候,这些省也在同步减少。要知道,各个地方的打击力度、案发情况都有所不同,这种时间上的同步是非常奇怪的。”

    我听直了眼,这还真是奇案,没想到上海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。

    “所以,最初我们就判定彼此之间有联系。因为规模太大,涉及的地方太多,又是南方的省市,所以上面甚至怀疑是对岸来搞的破坏,有更深的政治意图在里面。可是,随着抓住的案犯越来越多,对每个案犯都进行了非常深入的调查,却完全找不出彼此之间的关联。”

    “真的没有一点联系?”我皱着眉问。

    听王茂元这么一说,谁都会觉得其中必有关联的啊。

    王茂元嘴角露出一丝苦笑:“我们的刑侦人员就是不信没联系,一审再审,从各个角度进行心理突破。可到头来根本就没什么让你突破的,自然一无所获。从职业、家庭背景到可能接触的人,都基本没有交合点。别说他们都是没有经过反刑侦训练的普通人,就算是经过严格训练的间谍,即便死不招供,也不可能不露出疑点。而且,不是一个两个,仅上海就上百,所有地方加起来案犯高达四位数。把这么多人组织起来不可能没有马脚,那不是人可以做到的事。最后只能承认,一切都只是巧合。”

    “巧合?”我心中不以为然,而六耳就直接把我想的说了出来:

    “很多事情以巧合作为结论,只因还没有找出其中隐藏的联系吧。”

    虽然我心里认同六耳的话,但他这么说也太不给主人面子了。我瞪了他一眼,说:“别胡说,那么专业的刑侦人员都没线索,多半就是巧合。这世上巧合的事情也是很多的。”

    王茂元笑道:“要是没有怀疑,我也不会这么多年来耿耿于怀了。在那时候,虽然调查的结果出来了,但也有许多人不能相信,所以才把我这个做心理分析的特别调入专案组,对案犯的心理进行研究,希望在这方面找到突破口。”

    “那您的研究有突破吗?”我这样问着,其实也没抱希望,王茂元都说了,这件事的疑点他至今都没找到答案呢。

    果然,王茂元摇头说:“没找到答案,疑惑倒是越来越多了。像你们要找的张金龙,他是重犯,我也对他进行过研究。你们来之前,我还找出了当年的笔记。”

    他拿出一本很普通的黄皮工作手册,纸张也已略略发黄。

    本子有一页折了小角,王茂元翻到这页,递过来。

    六耳接过本子,我偏过头,上面密密地写满了字——

    张金龙是1958年生的,他在学校的表现相当出色.可以说品学兼优,他中学的老师对他印象深刻。以那时的标准.他的思想是很过硬的。1977年张金龙应届高三,赶上了恢复高考,考进了上海某名牌大学建筑系。大学期间,他开始与就读于北京某大学历史系的高中同学王某谈恋爱,双方定期通信,感情发展稳定。不料1981年5月底,就在他毕业前夕,他突然狂性大发,接连在大学校园内奸污郭某和游某两位学生,然后出逃。一个月后被逮捕归案,在此期间他又犯下十七宗强奸和三宗强奸未遂案。

    正在努力辨认笔记上字迹的六耳突然抬起头看着王茂元,问:

    “那个被奸污的女学生游某,叫什么名字?”

    “这个,虽然过去这么多年,照规定是不能透露被害人具体姓名的。”

    “是不是叫游芳?”

    “王老,我这位朋友的母亲,很可能是张金龙强奸案的受害者,她就叫游芳。”我补充道。

    “哦我已经记不得了,但回头可以去局里查一下。我能记得的就是两名被强奸的女生很快就辍学了。”王茂元看了眼六耳,叹道“作孽啊。可是这个张金龙,完全找不出他的作案动机来。就在犯案前不久,他还给谈了四年的女友联系好了上海的工作单位,两人好团聚,他强奸的两个人,一个一年级一个二年级,之前不认识,更谈不上有瓜葛纠纷。从哪个角度来看,他都没理由这么做。并且,逃亡的途中还犯下那么多的案子,这用疯狂也难以形容,和他此前那么多年的表现判若两人。而张金龙只是众多案犯里的一个,其他的案犯,也大多没有犯案的理由。你们现在看的本子上,有我和张金龙的一些对话记录,是经过整理的,比较完整。”

    我把视线又转到本子上。这段二十多年前的对话记录的内容,看起来十分奇怪。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,就像着了魔。我竟然做了这样的事情。我现在不敢去想父母,更不敢去想她。”

    “初次作案的时候,你是怎么想的?你有什么需要发泄吗?心里不痛快?”

    “我没怎么想,我身体里就像有个恶魔。大概在一年前,我的欲望就开始强烈起来,我克制了很久,后来实在熬不住。看到那个女孩子的时候,头一发晕.就”

    “什么样的欲望?”

    “就是,憋得难受,想要女人。”

    “想要去对素不相识的女性施暴?你之前有过青春期躁动吗?”

    那股邪火,究竟是什么?怎么来的?说到动物性,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,但作为正常人,生活在文明社会里,生活环境和所受到的教育都会压制人的动物性。而张金龙所说的能冲毁理智长堤的欲望,很个别,尤其以张金龙的以往经历看,他的理智堤防应该很牢固的。”

    王茂元把六耳递给他的工作手册冲我们扬了扬:“本该是很个别的例子,却大量地出现了。绝大多数被捕的强奸案犯,都说到了出现这种难以克制的欲望。要知道,他们多半是像张金龙这样身世清白、没有作案动机的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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