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们接受一下监督会怎么样呢?会得痔疮还是会得癌症呀?

    德盛没来得及说什么,王六指抢在前面喊,不会得痔疮不会得癌症,会秃头,头上连根草也长不出来!

    船民们都看着陈秃子的脑袋,发出一片哄笑。孙喜明笑不出来,他总算出来表态了,沉着脸对王小改说,你也都看见了,船上人就是船上人,他们在河上自由惯的,不服我管也不服你们管,要不这样吧,我们配合你们工作,你也配合一下我们。王小改也许是真心要孙喜明配合,表情马上变得和蔼起来,他掏了一支前门牌香烟给孙喜明,孙队长你什么意思?我怎么配合你们?孙喜明接过香烟,犹豫了一下,说,也不是什么难事,你爹不是管菜场吗,待会儿我们去菜场,你让他们把新鲜猪肉拿给我们,我们船民一年四季吃不上新鲜猪肉呀!还有你姐姐不是杂货店主任吗,我们去买个菜籽油红糖什么的,就让她别跟我们要劵了。王小改一定没有料到孙喜明提出这样的条件,他眨巴着眼睛斟酌了一会儿,最后竟然说,只要你们配合我们,这些事可以考虑。

    这么一来,两边人马对立的情绪缓和了许多,船民们嘴上还吵吵嚷嚷地坚持尊严,脚步却妥协了,默默地配合治安小组排好了队,谁也不敢造次,都怕失去购买新鲜猪肉和免劵菜籽油的机会。德盛面子上抹不开,不肯排队,被他女人硬是拉到队伍里去了。一场虚惊过后,这支奇怪的人马总算离开了油坊镇的码头,尾巴还是那三条尾巴,船民们原来松散的队伍则排成一条长龙,男女老少现在是以家庭为单位,紧密地走在这条长龙里,大人拘谨,孩子好奇,大人都紧紧地拽住自己家孩子的手。

    只有我形单影只,一个人走在德盛夫妇的后面。船民们如此贪图小利,我对他们很反感,可惜我资格教训他们,我也是船民,只能排在他们的队伍里。王小改引领船民的队伍往镇上去,他选择的路线舍近求远,不走小道专走大路,这样船民的队伍绕过了综合大楼前的花坛,一条长龙在花坛前意外地搁浅了。灰水泥的综合大楼现在五彩缤纷,花团锦簇,船民们被这幢建筑美丽而雄伟的装扮吸引了,嘴里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叹声,大楼顶上红旗飞舞,彩灯闪烁,无数巨大的横幅像红色瀑布飞流直下三十尺,船民们仰起了脸痴痴地望着红色瀑布,无论是老人愚昧的黝黑的脸,还是孩子天真的求知的脸,都被一片巨大的红光映红了,几个识字的船民开始高声地朗诵横幅上的标语,全镇人民动员起来,打好关键之战,迎接东风八号工程!苦干加巧干,为把油坊镇建设成社会主义样板城镇努力奋斗!加强治安管理,营造文明环境!优生优育,杜绝二胎!快马加鞭,大力发展码头建设!严厉打击投机倒把活动,割掉资产阶级尾巴!祝贺本镇党组织获得三优五好称号!向赵小妹同志学习,向赵小妹同志致敬!欢迎上级领导莅临指导工作!

    这么多的横幅内容让船民们眼花缭乱,也对每个人的政治水平和文化素质提出了严峻的考验。孙喜明对很多标语一知半解,但他打肿脸充胖子,一定要分清哪一个最重要。孙喜明去探听王小改的意见,王小改你说说看,哪条标语最重要?王小改打官腔说,都是上级精神,哪个都重要。这话等于放屁,孙喜明很固执,又去问五癞子,五癞子没好气地说,治安管理最重要,你们排好队最重要!还是陈秃子稍微厚道一点,他给孙喜明点破了看横幅的窍门,他说,你看哪个横幅挂在中间嘛,领导开会你见过吧,最大的领导坐中间,横幅也一样,哪条在中间,哪条就最重要嘛。

    孙喜明恍然大悟,嘴里叫起来,喏,就是这个东风八号工程,东风八号最重要!

    船民们不知道东风八号是什么工程。春生他爹没文化,以为那也是一条驳船,他问春生,那东风八号肯定能装三百吨吧?春生红着脸呵斥他,爹呀,你不懂就别说话,没人把你当哑巴卖!春生他爹打了儿子一巴掌,你懂你告诉我呀,到底多少吨?陈秃子过去拉开了斗气的父子俩,他满脸神秘,嘴巴凑到春生他爹耳边说,东风八号不是船,是军事机密,到底是什么模样,你们下次返航就看见啦。

    王小改不允许船民们在综合大楼前久留,吹起哨子催促队伍前进。于是长龙般的船民队伍朝着油坊镇腹地挺进,一步三回头。这样走到人民街的公共厕所那里,王六指提出来要进去解手,春生也捂着小腹附和,王小改批准了他们两个人进厕所,要求其他船民原地不动。我们就原地站着,等王六指和春生。也就是几秒钟的功夫,厕所里突然传来了王六指惊喜的叫喊声,有水龙头了,四个水龙头,都拧得出水啊!然后春生也提着裤子从厕所里跑出来了,他报告了大家另一个喜讯,快来看,厕所现代化了,里面挂了个抽水机,拉一拉绳子,大便全冲走啦!

    一石激起千层浪,王小改条件反射似的扑向厕所门口,五癞子和陈秃子抬起手去抓腰里的治安棍,可惜来不及了,一眨眼,船民们争先恐后地涌进了公共厕所,王小改一个人也没挡住,自己反而被撞得东倒西歪。五癞子挥着治安棍,瞄准了几个人的脑袋,一个也不敢敲,结果破口大骂起来,你们这帮臭船佬,活该在水上,厕所装个自来水也大惊小怪,你们参观什么不好,挤破脑袋去参观厕所呀?王小改坚强地守在厕所门口,一把揪住了孙喜明,老孙啊,你还算领导呢,你怎么也来凑这个热闹?孙喜明情急之下推开了王小改,他说,领导也要拉屎撒尿,他们能上厕所,我怎么不能上厕所?

    船民们在厕所里围着四个水龙头和一个自动冲洗机欢呼,治安小组在门口商量对策,王小改这时候显示了他随机应变的能力,禁止如厕是不可行的,也缺乏政策依据,他提出要对船民们因势利导,干脆坏事变好事,利用这个机会,对愚昧落后的船民进行一次树文明立新风的现场教育。五癞子和陈秃子虽然认为船民的思想教育不归他们管,但还是勉强同意了,王小改当场作出分工,让五癞子去监督四个水龙头,陈秃子分管自动冲洗机,他自己监督小便池和大便池,至于女厕所那边,人手所限,只好放任自流了。

    后来我们的耳朵边就响起了王小改悠扬的普通话腔调的声音,节约用水,水是珍贵的资源,注意节约用水!小便向前一步走,小便请入池,入池你们懂不懂?不要滴滴答答尿在外面,要尿在池子里。我告诉你们,这个厕所是样板厕所,上面经常派人来检查的,你们大小便一定要注意文明卫生!那个小孩是谁家的?白瓷砖好好贴在墙上,碍你什么事?为什么要去敲?你知道一块白瓷砖多少钱,八分钱,敲坏了按价赔偿!王六指你吐痰也要注意了,吐痰也要入池,不要乱吐,你别跟我翻眼珠子啊,我告诉你,这个厕所已经拿过两面流动红旗了,要是下次拿不到流动红旗,你们向阳船队要负政治责任的,我不是吓唬你们!

    王小改其实很狡诈,他软中带硬的方法对船民们是适用的,尤其最后的警告是杀手锏,船民们尽管没文化,政治责任是什么责任,心里都是清楚的。他们在人民街公共厕所的狂欢戛然而止,一条长龙由孙喜明带头,依依不舍地盘出了厕所。男人们在厕所门口与妇女汇合,很快恢复了队形,男女老少都带着一种欣慰之情,朝着菜市场走去。

    走过人民街的三岔路口,我一眼看见油坊镇邮局的绿色门窗,那个高脚邮筒立在大门边,器宇轩昂,张大了嘴巴,似乎在等待我的到来。我与邮筒是有约会的,每次上岸我的塑料旅行包里都藏着父亲的信,每次上岸,我都要去邮局为父亲寄信,这次不一样,我被困在船民的队伍里了,船民们从不写信,他们不进邮局,我就无法往邮局跑。父亲关照过我,他的信,连信封也别让人看见。我很为难,不知道寻找什么借口摆脱这支队伍。我拉开了旅行包,手伸进去摸到父亲的三封信,那三封信的收信人,地位一个比一个高,地址一个比一个威严,分别是县委的张书记,地委的刘主任,省委的江部长,我像爱护自己的眼珠子一样爱护父亲的信,不爱护不行,我知道父亲的希望都在他的信里。三个信封是温热的,似乎是被父亲火一样的文字烤热的,那个邮筒张大了嘴巴,等着吞下我父亲的冤屈,可是我不敢轻举妄动,我的脑子里响起了父亲的叮咛,油坊镇是赵春堂的天下,你要提高警惕。我摸着父亲的信左顾右盼,猛然发现五癞子盯着我的手,盯着我的旅行包,他的眼睛闪闪发亮,空屁,你包里藏了什么鬼东西?我要检查一下。我慌忙放下三封信,从包里拿出一只酱油瓶子,举起来对五癞子晃荡着,你来检查呀,看看我的酱油瓶子里有没有雷管zha药?五癞子说,谁问你雷管zha药了,你不是写过反标吗,我问你,那包里有没有藏反标?我举着酱油瓶子,一时不知怎么办,幸亏德盛女人打抱不平,她高声骂起了五癞子,什么反标正标的,五癞子你狗仗人势呢,东亮他还是个孩子,犯过错误不能改正了?你那么大个人为难一个孩子,算什么本事?

    五癞子没再纠缠我,我紧紧跟住德盛夫妇,排队去了菜场。

    王小改先前的许诺决定了船民们的队伍必定解散,一进菜场,队伍轰地一下散了,大家都先跑到猪肉柜台边,在猪肉柜边挤着闹着。新鲜猪肉最重要,船上的很多孩子生下来就没吃过新鲜猪肉,吃的都是咸猪头和猪油,这也不是孙喜明的谎言。王小改匆匆往办公室去协调,卖猪肉的营业员嘴里惊叫着,你们造反了?柜台挤散架啦,谁告诉你们有新鲜猪肉?连冷冻肉也卖光了,没有猪肉卖给你们呀!陈秃子接过他的哨子拼命吹,向阳船队注意了,队形不要乱,走路排了队,买猪肉更要排队,菜场也有检查团来检查,千万注意秩序,不要哄抢。船民不听他的,兀自挤成一团,妇女都在给男人和孩子分配任务,德盛女人瞅着菜场办公室,对德盛说,王小改怎么还不出来,不会是骗我们的吧?不能一棵树上吊死啊,德盛你去排队打菜油,他们要是跟你要菜油劵,千万别给,让他们跟王小改要。

    正吵着王小改领着他爹老王头出来了,那老王头白白胖胖,肥头大耳的,嘴上叼着一根香烟,手里拖着半头肥猪,那半头猪看上去是新宰杀的,新鲜光洁,似乎还冒着热气,人和猪肉一出来,船民们骚动起来,木质的柜台被挤得吱吱嘎嘎地尖叫起来,营业员也在柜台里尖叫,别挤别挤,要挤死人了!船民们也在互相指责,别挤我,我排在你前面呀!别挤了,都是一个船队的,别见了猪肉就忘了人情了!孙喜明不好意思挤进去,在队伍外面一次次地跳起来,跳起来对王小改喊,我们船队这么多人,半头猪怎么够割?再去拉一头出来嘛。王小改对孙喜明的贪婪很生气,他翻着白眼,指指猪指指他爹,孙喜明你气死我了,我帮你们这么大的忙,你还不知足?就这半头猪,我跟我爹磨破了嘴皮子!

    柜台终于被挤散架了,不知道是卖猪肉的营业员发脾气,还是船民们乱抢乱夺的缘故,一把锃亮的割肉刀竟然从船民们头上飞过去了,像一道流星,船民们对此浑然不觉,菜场里的其他人吓得惊叫起来,快把猪肉拖回去,不能卖,不能卖给他们,再卖要出人命啦。船民们已经不听指挥,王小改一声怒吼,把猪肉拖回去,他们敬酒不吃吃罚酒,镇压!治安小组的三个人开始挥舞着治安棍敲人,人群中响起一片骂声和呼救声,然后就打起来了。德盛和五癞子先抱到了一起,王六指和王小改扭打在一起,胆小的春生也在用脑袋撞陈秃子,妇女也加入了,孙喜明的女人和一个女营业员互相撕扯着头发,而德盛女人在帮衬德盛,挥着塑料桶,一下一下地打五癞子的屁股。

    我趁乱过去踹了五癞子一脚,然后就跑走了。不怪我不仗义,这是一个机会,必须跑了,我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去做。

    我跑到菜场外面,大街上仍然阳光灿烂人来人往,很多路人听见了从菜场里传来的骚乱声,有人拉着我问,菜场里怎么啦,怎么那么吵啊,是打架吗?我甩掉那些讨厌的手,说菜场里卖新鲜猪肉呢,你们赶紧都去排队吧。我在街上拼命地奔跑,像一只自由的鸟。我一口气跑到邮局,把父亲的三封信塞进邮筒的嘴巴里,很奇怪,少了三封信,我的旅行包一下变轻了。我定下神来,打量着四周,没有人留意我,阳光照着油坊镇的街道,还是那几条街,那么几排房子,还是那些镇上人,穿着蓝色灰色或者黑色服装在街上来来往往,可是我的脚有异样的感觉,三岔路口的街道居然在微微颠簸,路上的石子和水泥都在粗野地冲撞我的脚,石子和水泥似乎在窃窃私语,让他走,让他走开。我不相信我的耳朵,我的脚却告诉我,石子和水泥是在密谈,油坊镇的土地在驱逐我,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,是不是我的脚成了外八字,油坊镇的土地认不出我的脚了呢?我在这块土地上跑跑跳跳了十三年呀,土地竟然遗忘了我的脚,它把我的脚视若仇敌,不停地发出一种不耐烦的充满敌意的声音,走开,快走开,回到你的船上去。

    我还不想回去,我系紧了解放鞋的鞋带。寄掉父亲的信之后该做什么呢,其实我很犹豫,有很多地方可去,有很多重要的事可做,只是我不知道先做哪一件事。我边跑边想,我一直在街道的催促声中奔跑,快点,快点跑。我朝粮油加工站的方向跑,根据我的脚步判断,我要去找我母亲,我是想念我母亲了,乔丽敏那么讨厌,我为什么要去想念她,为什么?我不知道,这是我的脚告诉我的,要去问我的脚。

    我把旅行包背在身上,跑了很久,才跑到了粮油加工站。碾米车间里机器轰鸣,空气里悬浮着各种粮食的粉末,粮食的清香混杂着柴油的气味。我在白色的粉尘里穿来穿去,看见几个浑身发白的穿工装的女人在里面忙碌,他们的身材不是太高就是太矮,不是太胖就是太瘦,他们不是我母亲。有个女工发现了我,问我,你找谁?这里太吵,找谁就大声喊。我就是不肯喊,喊不出口,我找乔丽敏,但我没有勇气大声喊出母亲的名字。

    我退出碾米车间,来到女工宿舍的窗外。扒开一团枯萎的爬山虎藤蔓,我看见属于母亲的床和桌子,床已经空了,床板裸露着,上面扔了几张报纸,我的心一下沉了下去,她走了?果然走了!这印证了我父亲的猜测。他说她有追求,她一定会离开这个是非之地,她去追求什么呢?我这样想着,嘴里蹦出一句话,空屁。我愤怒地观察着我母亲的桌子,桌子上有一只半旧的搪瓷茶缸,里面的茶水长了白色的霉毛,茶缸上照例印上了我母亲的光荣,奖给业余调演女声小组唱优秀奖。我在窗外说,都长霉毛了,还优秀个屁。我的脸贴着窗户,发现桌子的抽屉半开着,里面什么东西在幽幽地闪着光亮,我用力晃那窗户,窗户被我晃开了,我的身体探进去,打开母亲的抽屉,里面跳出来一只蟑螂,吓了我一跳,我拿出了那个镜框,是一张全家福照片,父亲,母亲,还有我,每个人的面孔都经过人工描色,描得健康红润,看上去像是化了浓妆。我不记得那是什么时候照的,反正照片上的父母还年轻,我很天真,在相框里,我们一家三口紧紧地依偎在一起。

    母亲把全家福留在抽屉里了,这是什么意思?我的手犹豫起来,我想把镜框拿走,可是我记得我的右手想拿,想带走它,左手反对,左手想砸,想破坏它,结果我用左手拿出镜框,换到右手,我怒吼了一声,把全家福照片狠狠地砸在了宿舍的地上,玻璃粉碎,溅到了我身上,我对着那些玻璃碎片说,空屁,空屁。

    我做的事情,其实不止这么多,当我跑出粮油加工站的大门时,突然听见高音喇叭里响起一段社员都是向阳花的旋律,社员——都是——向阳花啊啊,我记得母亲曾经在家里排练这个节目,她扮成农民大嫂,头戴花巾,腰束围裙,手拿一朵向日葵,在院子里扭着腰肢,脸躲进向日葵里,社员——都是——脸突然露出来,对我莞尔一笑,都是——向阳花啊。那是我记忆中母亲不多的笑脸。我想起这张笑脸,眼睛突然一酸,泪水不听话地流了出来,这滴泪水提醒我,我不能饶了我母亲。我要骂她,她听不见,我不知道怎样发泄心里对母亲的怨恨。对面农具厂的那条癞皮狗又跑来看望我,见我对它不热情,它在加工站门口的电线杆下撒了一泡尿,洒完就走了,后来我也朝那根电线杆走过去,拿起半块红砖在电线杆上写了一个标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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