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:“恐怕你不想去追求她们吧?”

    “我才廿一岁,妈妈,你急什么?”我笑“我如果目前闹着要结婚,你才值得害怕呢。”

    “你还记着小令吧?”

    妈妈忽然之间这么一问,我呆住了。她是聪明人。

    我直爽的说。“是的。”

    “她是个好孩子,我承认。”妈妈说“但是现在不同了。”

    不同了,她做了舞女,这是不同的地方,她是舞女。

    我不响。

    “家明,不必我多说,你知道我的意思,但我决不想你鬼鬼祟祟。如果你心想见她,就去见她好了,妈妈不勉强你。正如你说:你又没到论婚姻的时候。”她叹了一口气“你自己小心罢了。”

    被妈妈这么一说,我反而不好意思起来。她给我自由,不限我行动,我果真的胡作妄为,令她失望吗?

    我应该更加小心自己的行动了,因为妈妈相信我。

    母亲真是一个聪明的母亲,这一点我完全承认。

    被她这么一说,第一:我去舞厅溜一溜的主意是打消了。

    第二:以后凡是见小令,我只好告诉她。

    也好,告诉了她,我心里的负担是没有了。

    再一想,告诉了她,她会不高兴,我还是鬼祟一点好。

    这样一来,我更加决定不下到底去不去看小令了。

    不乖拼不看,她还是在我心里。

    我写了一封信给小令。她的回信来了,字写得很美。

    以前那么多同学,就是她肯练书法,所以字好。

    那个时候,她把她父亲的字拿来我们看。林先生的字自然是一等的漂亮,不消说,我们笑小令得自遗传,不必费力。她还老大不愿意,说是每天练好几百字的结果。

    那时候林先生已经去世了,不过小令还是很振作。

    我们同学之中,谁也没料到她会辍学。

    那几个花枝招展,天天说读书辛苦的,反而都升了级。

    这就是人生吧。

    有时候父亲听京戏唱片,一个苍老的声音老是反复的唱几句:“叹人生,如花草,春夏茂盛,秋冬凋零。”这段曲词与小令并无关联,然而一下子就莫名其妙的想了起来。

    班上没有她,谁都不觉得。

    只有我,我是常常想起她。班上平均年龄是十九,她小一岁,十八;我大两岁,二十一。我是笨的,中学时生了一年病,那一年就空了下来。那时候小令初辍学,我还用自己的例子来安慰她。

    现在她是没有机会了。

    礼拜天。下午太阳好。我从家里走出去,我去看小令。

    又隔了这些日子了,也该去看看她吧?我带着网球拍子,到公园的网球场与同学打了一小时网球,然后才去找小令。我跟母亲说去打网球,我不能说谎。

    那个同学一边擦汗一边说:“以前不是有一位女同学吗?常常跟你来打球的。”

    我一怔,就说不出话来,没想到还有人记得她哪。

    是的,以前小令常跟我打网球,她自己却并不玩。

    她只是坐在一边看我打,那时候,太阳暖得多了。

    擦了汗,我更加来不及的向小令的家走去。

    我按了铃,林太太来开门,见了我,她先是一怔。

    我是很敏感的一个人,看她的样子,我知道她不欢迎我。

    她随即堆上了笑容,堆得很假,看样子,也就是一个舞女的母亲,好像我是不付钱的舞客。

    从她这一个表情,我知道以前我是有点天真。

    她招呼我坐,我就坐下,她让我喝茶,我就喝茶。

    我没有提到小令,但她应该知道我来看谁。

    我当然礼貌上也该来看她才是,但是她会照顾自己。

    小令不会。

    倒是她先提:“小令出去搓麻将了。”她缓缓的说。

    我一呆。打牌?小令这么快会了那一套?

    “有时候她上姐妹家去,有时候姐妹上我们这里来。”

    她把眼睛看着我。我“哦”了一声。

    她说下去:“大家都很热闹。”

    林太太也变了,变得快。这么多年与林先生在一起,林先生并未能改变她的本性。

    她说:“牌局刚开始,恐怕没这么快散呢。”

    我笑说:“没关系,告诉小令,我来看过她,就可以了。”

    林太太有点不好意思,带点懊恼的说:“家明,你不知道,她最近也不大听我的了。”

    我已经站了起来“怎么?”只好又站定听她的。

    “做母亲难。最近多了个男朋友”林太太说。

    门铃响了。女佣人去开门,打断了她的话。

    “谁?”林太太问。

    男朋友?我的心一震。谁?我也要问谁。小令有了男朋友?我的心沉下去。

    开门关门的声音,我抬起了头,我看到小令站在门口。

    她背着光,穿一条素色裙子,比什么时候都更像小令。

    她回来了。

    我正好把事情问问清楚。

    “小令”我叫她。

    林太太笑了:“哪里是小令?你看看清楚。”

    我怀疑的看看林太太,怎么?明明是小令啊。

    但是站在门口的小令一边向我走过来,一边也笑了。

    “家明哥哥?怎么把我当姐姐了?”她站在我面前。

    我看着她,呆呆的。是的,她不是小令,我弄错了。

    她凝住了笑容,看着我。她的脸稚气得多了。

    “我是小曲啊。”她说“家明哥哥不认得我啦?”

    小曲?是,小令的妹妹,一下子就长得这么大了。

    “小曲?”我的脸忽然红了“我一时没看出来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俩像,不怪你,”她说“你却一点没变。”

    我在想小曲有几岁:十五?有没有十五?恐怕还没有。

    我记不清楚了,只晓得她小时被林太太送给亲戚了。

    “我回来看姐姐。”小曲说,她的态度很冷淡。

    “你姐姐打牌去了。”林太太说。

    “那么我走了。”小曲赶紧说。

    林太太气白了脸,说:“我是老虎,吃了你不成?”

    小曲马上还嘴:“才不怕,姐姐还没在你肚子里消化掉。你饿了,自然会想法子在我身上动脑筋,我最好避得你远远的!”她老实不客气的说着。

    “好!”林太太说“我嘴角还滴血呢!”她的声音尖得很“我是吃惯人的!你少上门来,快回你枝头作凤凰去。”

    我听不下去了,我说:“我也要走了,林太太。”

    小曲马上去拉开了门“我们一起走,家明哥哥。”

    我马上与她一起溜了出去。关上大门,林太太还在骂。

    才多久没见?小曲竟这么厉害了,比小令强多了。

    我与她在路上走着,两个人都没说话,我看着她的侧面。

    老实说,到现在我还疑心她是一年前的小令。

    两姐妹实在长得太像了。

    “你也来看姐姐?家明哥哥?”她问。

    “是。”我答。

    她诧异的微笑:“你不嫌她?”

    我反问:“你怎么不嫌她?”

    “问得好!”小曲嫣然一笑“家明哥哥,你一点也没变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多久没见了?”

    “两三年罗。”她说“我倒常回家来看姐姐,那边家知道了不开心,只好瞒着他们。那边家对我那么好,当自己女儿一样,原不该挂住这里了,但是想起姐姐,心如刀割似的,若没有她替我顶了罪孽去,恐怕我就是她!”

    我不响。

    这世界总算有两个人为小令心如刀割,也就够了。

    小曲说话,也根本不像个小女孩子,又辣又爽的。

    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,都有这种天赋吧?

    但是小曲要比小令本事得多了,小令很任天由命,她不。

    我很服她。

    “你到哪里去,家明哥哥?”她说。

    “回家了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我没地方去,”她说“而且我想跟你谈谈。”

    “我请你吃茶去,”我说“我也有话问你。来!”

    她笑了。

    我把她拖进一家吃茶店,坐了下来,叫了很多点心。

    她说:“我的天,这么多点心,我怎么吃得完?看来你要问的话,还真是不少呢。”她侧侧头笑了。

    她跟小令这么相像,但是比小令乐观,活泼。

    但是小令眉宇间的沉郁,却是少有的气质呢。

    我问:“你姐姐最近可好?你妈妈说她有了男朋友。”

    “你听她胡说!”小曲冷笑“姐姐哪来的男朋友?”

    我的心安下了一半:“但是伯母的确那么说来着。”

    “她倒想姐姐找个男人嫁了,拿一笔钱,就像卖货色一样。但是舞厅里找丈夫?真是讨毒葯吃,好的男人还往舞厅里跑?开玩笑!”

    “不要怪她。如果小令嫁了人,就不用抛头露脸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倒把她想得好,她是我母亲,我还不敢把她当好人呢,你倒有这个胆子。她就是不配,所有亲戚朋友都说对了,她就是不配做林太太。父亲在生,对她那么好你不知道,替她洗头呢,我们小时候看着都看呆了。现在还这样。我恨她,恨不得咬她一口,但是又没办法,姐姐还装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,替她顶罪名。”

    小曲咬牙切齿的说完,我也觉得林太太可恨了。

    然而也很少有女儿这么说母亲的,真是悲剧。

    “姐姐只会哭。我不哭,叫我去做舞女,我不干,大家饿死好了。怕饿,去跳楼,死得爽快一点;在舞厅里耗下去,迟早也是个死一生也就完了。

    “这你放心,”我说“你姐姐还有我。我不管。”

    小曲看着我,睁着眼睛,惊愕得微微张着嘴。

    我苦笑问道:“很少有我这种一厢情愿的人吧?”

    “不,家明哥哥,我没想到你肯这样,是姐姐的万幸。”

    “哪里?*党烧庋耍课颐挥心芰Γ取!蔽业蜕怠?br>

    “她会等的,我说给她知道,她不会变的!”

    “我也不会变的。”我说“我还有两年就毕业了。”

    “两年呀,很长呢。”小曲说。

    “长什么?都活了廿年了,不在乎这两年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你家里呢?”

    “这个慢慢有得商量。”

    “是的,你要是像我们父亲那样,你娶了我姐姐,终久也没有味道。我以为你对姐姐好,是当她一个人,一个朋友,没想到”她笑了。

    我被她笑得有点脸红。到底年轻,口没遮拦。

    “你放心,我会对姐姐说的。”她又安慰我。

    两年。我想,在那种地方泡两年,人会成了什么呢?

    过了很久,我问小曲:“舞厅你去过?到底是怎么样子的?”

    她冷了下来:“也不过是老爷先生寻欢作乐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“你去过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没有,不过想也想得出。那边家怎么肯给我去?”

    “那边对你很好?”我问。

    她点点头,脸上浮起一个安慰而满足的笑容。

    不知道为什么,或者是因为她长得像小令,或者因为她更加小,更加无助,我对她也连带关心起来。

    我拿出旺笔.写了电话、地址给她有事找我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不举怪你母亲。她当初把你送到妥当的地方去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你又弄错了。”她打断我“不是母亲送我到妥当的地方去,而是妥当的地方实在看不过眼了,找人出面把我拉了去的。当时她把爸爸的遗产花得精光,饭也没吃了,我又小,她留我做什么?乐得做顺水人情。隔了一些日子,又后悔,肥肉原来就是越多越好。我境况正危险呢,我看也不该常常去她那里走动。”

    “不会的,你太多心了,母亲到底是母亲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你真是好人,家明哥哥。”她低下了头,不再言语。

    我笑笑。“我送你回去。”我结了帐“记得,有事找我。”

    “谢谢你,”她说“不必送了,不然家里要查根问底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你多注意功课,别想太多,你还小呢。”

    “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如果那边真不喜欢你去看妈妈、姐姐,你就别去。”

    “知道。”

    我送她上计程车,她向我摇摇手,走了。看小曲的姿态,便知道她养父母对她很好,她也够乖的。同样两姐妹,还有幸有不幸。她说得也对,如果没有小令,她恐怕就没这么开心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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