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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蓝四十回到耙耧山深皱的三姓村,已是盛夏的五月间。她原没想到她这次生意会天长地久,计划着凑够司马蓝短缺的八千元手术费也就是了,没料到司马蓝将上手术台的前一日,从省会里来了大夫,到各底层医院巡诊,看了司马蓝的病案,说这喉病由他们手术,也许还能多活一些日子。多活的那一段日子到底多长,大夫却是无论如何不肯说出来。不说出来,愈发显得撩拨人心,鼓胀人的血脉。那时候蓝四十已经准备回村,寻到九号院的回头客都已懒得接了。她说我作贱自己够了,给多少钱我都不再侍奉了。正说走的时候,司马蓝家老二葛一脸风尘地赶到九号院落,说她爹想让省医院的大夫做手术,说手术后还能活很长很长的日子,也许能活过五十岁或是六十产,也亦未可知哩,说无论如何请她再在九号院呆些日子。

    自然,蓝四十不再走了,又在九号院住下来,继续偷摸着她的皮肉营生。自藤那一天撕了她的绣花裤头,摔了她的两瓶药水,当天独自回了耙耧山脉,葛就住在九都陪伴四十,每五天来回去一次,送一笔钱款,交给县医院的那个收费窗口。葛每一次回到家里,都要带一些新的消息,她先对四十说:“爹真的用了那新的机器,新机器上涂了黄漆,明光发亮,和桶一样,爹钻进去,外边的人连他的骨头缝儿都能看得见。”

    葛又说:“爹前天做了手术,脖子像割断了一样,刀疤绕着脖子捆了一圈。”

    再说:“大姐藤合铺儿了,嫁的是舅家老大,我表哥杜流。”

    最后一次来到九都,一进门就说:“爹快出院了,让我来接姑回哩。”

    她就同葛一道回了村落口。

    来接她们的是杜柏。杜柏夹着他的药书,把一群羊赶到山坡上,沿着梁道悠然地向山外走去。夏天已经在耙耧山脉铺天盖地,昏黄色的酷暑,一浪一浪在梁上波动着。小麦已经开始扬花,麦杆、麦叶都有了黄褐之色。从梁路上过去,麦香和青臊气息使杜柏想打嗝儿。这些日子,有一种果熟仓满的感觉荡溢在杜柏的血液里,使他走在梁道上,不自觉地一下一下把路边的石头、瓦片踢到路下去。他边走边唱,把一个空木盒儿从这个梁顶踢到那个梁顶,少说踢了三里路。那木盒飞起落下的响声,每一次都如民间弹唱的坠胡响在空寥的山脉上。妹妹竹翠住在娘家那段闹心的日子,风吹云散过去了。他说竹翠,你不想在这世上多活几年呀?竹翠说,连畜生都怕死,不想活在几年前我知道藤她爹和四十瓜葛不断每年都替她犁地、割麦、种豆时我就上吊了。杜柏说这不完了嘛,司马蓝说他去住院是为了活着回来去修那灵隐渠,那渠修通了,水引来了,也许村人们真就活过四十,活五十、六十、七老八十哩。杜竹?翠呆呆急急地盯着杜柏,说哥呀,她真的是为了和四十合铺儿哩。杜柏便想了好一会,说让他们合去呀,他不和她合铺儿她会去做人肉营生吗?她不去做人肉营生,他活不下来,谁能把那渠水引过来?活着事大,还是你们再夫妻半年,他哗啦一声死了你守活寡事儿大?他盯着妹妹说,你是死脑啊,你不能对他说要合铺儿也行,先把渠水引回来,让大伙都吃着那水都活过四十岁了再合铺儿。竹翠离开娘家回自家宅院了,念在夫妻一场的份上,还烙过一次鸡蛋饼让女儿带给做过手术的司马蓝。眼下,蓝四十从九都回村了。四十一回村,司马蓝不消几天就该出院了。出了院就该领着村人去接着修那灵隐渠,如链条一样一环扣一环,渠通了,水来了,也许村人就果然长寿了,他就再也不消天天为死心慌神乱了,熬喝那黑红的中药苦水了。如经过了一季苦雨,终于看到日头挤出山缝一样,杜柏从来没有像今儿这样心里松活过,他脚下哐叮叮、哐叮叮地踢着那个小木盆,哼着小调朝着山外走。村落离他越来越远,身后的羊群一片白点样淹在了草坡上。头顶的日头开始干烈烈地烘人时,他看见从山坡下爬上来了两个人,一前一后,由小到大,看见前边的人肩上搭着一件红色的毛衣时,他扯着嗓子叫起来:

    “是四十和葛吧──我在这等你们半天啦──”

    “本来竹翠和藤也要来接哩,我说去那么多人打狼啊。”

    杜柏的说话声就如崖上的清水跌在崖下的石头上,清清爽爽亮在空旷的山脉间。蓝四十从山下爬上来,满脸湿津津的汗水里,透着一些喜悦,到杜柏面前,想说啥儿没能说出来,回身从包袱里摸出了一包九都产的带嘴的香烟递过去。杜柏笑笑说,是给我捎的呀,蓝四十说九都的人都吸这牌子的烟。杜柏就拆开点了一根吸着,接过蓝四十的行李,悄声悄语道:

    “再过半月村长就回来。”

    蓝四十嘭的一愣,把头低下了。

    杜柏说:“回来你们就合铺儿,竹翠是我亲妹我当她的家。”

    四十扭头望着路边的庄稼地。

    杜柏把行李扛到肩上,瞟了一眼蓝四十。

    “一合铺儿村长就要领着村人去修渠,他不会自己活过了四十不管你,不管我们大伙儿。”

    就那么平淡随意地说着话,朝村里迈着步。一场大戏的最后一道幕布拉开了,四十就成最最重要的一个角色了。三姓村里各家各户便在不知不觉间锣鼓喧天了,人人都唱生死大戏了。

    全村人都知道蓝四十从繁闹的都市回来了,可没有谁见她从家里出来过。一连三日,蓝四十没有出过门。蓝家的大门总是那么虚掩着。蓝四十好像从村里彻底消失了。或者她压根还没有从九都回来哩。可她回来了。有人在她回村的第二天,一早起床就在门口候着她,扫地的一直扫到她门口,从门缝没见她端着尿盆从上房进茅厕,也没见她如几个月前样,一早起来把院落扫一扫,至饭时,至午间,也终是不见她把大门打开来。一日前晌,将近午时,有人敲门进了蓝四十的家,才发现她刚刚从床上睡起来,正穿衣梳洗,把自己收拾得近了几分城里的人。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在身上散落一世界,终于就都明了,她是在九都侍奉男人久了,夜里不能睡着,来日白天睡不醒的习惯还未更改过来。于是,村人们就相约着去陪她熬磨光阴,三间上房,坐满了村里男女。孩娃们吃着她带回的小糖,把红绿的糖纸收藏起来,齐整整叠成一打,比谁的多少。大人们则问九都的景况,男人们说九都有没有城门,纸烟多少钱一包,大街上有没有卖麻糖和羊肠汤。女人们问针和顶针是不是和教火院那儿一个价格,有没有绣花线儿卖,或是九都女人的皮鞋跟儿有没有城里女人的鞋跟高。没有人问蓝四十的生意,没有人说一句她侍奉男人的长短。司马家弟兄也都来了。司马鹿坐在墙角吸烟,司马虎在门口不断地问些不着边际的话题。四十以自己的见解答着村人,最后说到九都的奶奶抱自己的孙子,一月要孩子交几十上百的保姆费时,三姓村的人面面相觑,不可思议。

    司马虎说:“不会吧?是自己的孙子孙女呀?”

    蓝四十说:“我住那个院的房东就是,月底儿子不给她交钱,她就把孙子送走,再也不管不看,天天打麻将去。”

    感叹了一阵城市里的怪异,说他们寿命长的,反不心疼孙子孙女,只心疼钱哩;说三姓村的人,谁都心疼孙子孙女,却没有一个能活到做爷做奶的年龄。又说了一些别的话题,夜便深了,星光月光溶溶,隔着门框朝院里张望,如望一湖水哩,平静得能听见水纹的波动。忽然司马虎又问,听说九都那儿坐过九个朝廷?四十说,反正都说是坐过九个朝廷才叫九都。村人就感叹要能再出一个朝廷该多好,说再出一个朝廷,三姓村人也是天子脚下的人哩,还愁修不通一条水渠?还愁活不过四十?还愁赶集要跑八十里的路?最后就从四十家里散了,走去的脚步如一排船桨打在泥黄的水面,由近至远,慢慢地村子又归了无声无息。四十家的三间上房,两间厢厦,一方院落,又归了平静。直到这一夜,村人们才冷丁发现,四十闭口没谈要和司马蓝合铺之事,这就像到了秋天,庄稼人闭口不谈收成一样使村人感到奇怪,想这怎么会呢?她不是为了和司马蓝过日子才让他活过四十的吗?才去九都做侍奉男人的营生吗?委实叫人难解,来日就有人在村头等着,看四十挑了水桶去了井上,也忙回家挑一副空桶跟去。

    问:“听说你不再让竹翠和村长分铺啦?”

    答:“”问:“啥时候和村长合铺儿?”

    答:“过些日子再说吧。”

    这样的景况,全村都在等到着司马蓝出院回来,等着一场戏的男女主角同在台上。司马蓝从县医院回来是在开镰割麦的时候,天气爆热得梁上生烟,地上落根火柴,怕就孕着一场火灾。因为天热,几天前的一个喉症,觉得喉咙里干得跟着火一样,又滴水不能咽下,也就索性上吊死了。葬完死人,又有一家牛圈失火,把牛活活烧死在圈里,由杜柏出面履行了村长的责任,各家分了几斤牛肉,又交待各户人家,要守好孩娃,千... -->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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