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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萧干只穿了一条裤头,轻手轻脚地起来,走到窗前,把窗户拉开,奋力地向上爬,在妻子凄厉的“老萧——”惊呼声中,一头向楼下的水泥地面冲去。

    一

    萧干的死,悲壮凄凉。

    自从徐立身的老婆转院到省城以后,萧干的病房一下子清静起来。单位里的人除了杜思宝时不时来坐坐,其他人很难见面。萧干想,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,俗话说,久病床前无孝子,更何况是单位里的同志?

    萧干回顾自己到环保局上任这一年多,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挂在口边的政绩。一个常务副局长,分管机关事务,机关里却没有多少事务可以分管。报销条子的签批权,实行的是“一支笔审批”制度,由局长独自包揽了;车辆管理也用不着萧干操心,办公室主任一手调配。环保局是一定要讲卫生的,萧干的工作重点,就放在每周一次例行的检查验收卫生工作上面。另外,凡是上级要求一把手必须参加,局长又认为并不重要的会议,都是萧干去代替参加的,机关有人在背地里就说,萧干不过是“常务开会局长”在同志们眼中,一定认为这个萧干是一个平庸之辈,傻人有傻福,不知道怎么搞的,竟然混到了这个位置上。所以,同志们很少与萧干交流。到萧干入院时,萧干仔细想想,偌大的一个机关,竟然没有几个和自己走得较近的同志。

    丰阳县的干部们几乎绝迹了,才让原来比较明白,后来逐渐不太明白的萧干终于彻底明白了,自己原来是沾了徐立身老婆的光。病房住在隔壁,大家来看徐立身老婆,不好意思不来看他一下。食品类的礼品收了不少,最多的当数“麻辣牛肉方便面”自家的老亲旧眷来了,提一些鸡蛋或者水果罐头,说说暖心的话后,就要告别。萧干的妻子赶紧用大塑料袋子装上两箱,让他们把这些方便面带回去。这些人拉拉扯扯,很不情愿地说,哪有看病号吃“回头礼”的?萧干的妻子说,你们不要不好意思,这有什么?萧干不吃这些,孩子也不喜欢吃,而且正在高考冲刺阶段,吃住都在学校里。我自己一闻到有些病房里泡这种方便面的刺鼻味就恶心。可农村的孩子们喜欢吃,上学时带一包,干啃也可以挡饥。这些老亲旧眷们就半尴尬、半感激地说,就是,就是,反正你家萧干,是高级领导干部,天天收这么多礼品,放得久了,会生虫子的。唉,我们来时带的,还没有拿走的多。

    这一天,孙丫丫值夜班,杜思宝来到医院,见过孙丫丫之后,顺道来到萧干的病房。

    萧干的病情杜思宝是洞悉的,用不着多说。这一天,萧干的精神状态比较好,两个人就海阔天空地神聊海吹起来,各自回忆了不少往事。

    萧干把自己从一个回乡知青,在大队任职,后来转干,到乡里当乡镇企业办公室主任,一步步熬到现在这个正处级位置上的经历,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。其中儿时虽苦犹乐的人生意趣,偷生产队的瓜啦,摘邻居家的杏啦,让麻蜂蜇着疼得几乎要小命啦,两个人似乎有同样的感受,让他们回到了童年时代。连萧干的妻子在一旁听了,也展开了终日埋在心头的愁云,陪着他俩开心地微笑。

    杜思宝半开玩笑、半认真地问萧干:“老萧啊,了不得呀,你能从一个回乡知青混到今天,实属不易,算得上是一个凤毛麟角的人物。我一直心存一个疑团,不知当讲不当讲?”

    萧干说:“在咱们环保局里,你是我最知己的人,咱们弟兄们,有什么话不好说?你想问什么就问什么,我有问必答。”

    杜思宝说:“像你这样的干部,阅历这么丰富,实在是一笔人生财富。你当过乡镇党委书记、组织部长、县委常务副书记,这些职务,在别人看来,都是肥缺。可让我一直纳闷的是,你在物质财富方面,却没有多少积累。你这官究竟是怎么当的?”

    萧干苦笑了一下:“思宝老弟,你问的问题,正是我这一段时间颇感遗憾又足以自豪的事情。我这个人啊,可能在任何方面都不算成功,只有一个‘贪’字,从来不沾边。在大队里当干部的时候,正是热血青年,满怀豪情壮志,一心想把乡亲们带出贫困,确实做出了一番事业。当时,各种桂冠花环戴在了我的头上,最高的荣誉是全国‘新长征突击手’,省委曾经组织我们几个英模代表,在全省做过巡回演讲,这就奠定了我能够转干的基础,跳出了农门。那一段的鲜花和掌声,激励我一辈子奋斗不息。雁过留声,人过留名啊!自从当上乡党委书记以后,就开始身不由己了,官场里的套路不学不行,禀性过于耿直是要吃亏的。但我坚信一条,吃了,喝了,没有什么,只要沾上了‘贪’字,别说对不起祖宗,连自己那点光荣的历史都对不起。我这个人的优点和缺点是一致的,就是能够宽待别人,从来不观察别人是否收受贿赂。在我重权在握时,有人跑官要官,当然没有一个空手的,人民币、干股条据和金项链、金戒指,还有说不清名目的礼品、代金券我都见过,全部婉言谢绝了,肯定得罪了一些人。实在推不掉的,也要等到人家提拔重用或者没有被调整以后,再退还给人家。至于其他领导干部贪了,收了,别说没有看到,就是看到了,我也能够睁只眼闭只眼,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。君子独善其身,管人家干什么?所以和大家都合得来。当抓组织工作的副书记时,是我一生辉煌的顶点。在那个时候,如果要贪财贪色,都是唾手可得的。说句良心话,要说我恪守廉洁自律并不确切,烟酒之类的东西,我仍然收受了不少,但金钱美妇却从来不敢染指。现在回顾起来,我究竟图的是什么呢?看看人家徐立身县长,和我几乎有着相同的经历,人家过的日子与我相比,不可同日而语。我曾经后悔过,要是在自己有职有权时,多少捞上一点,也不至于在这个最需要用钱时,捉襟见肘。这个念头咬着我的心,让我想起你嫂子和孩子,就觉得对不起他们娘儿俩。但我又不后悔,就是今天不行了,也像老和尚圆寂,功德圆满了。幸亏现在我才意识到钱的重要性,看似觉悟得太晚,其实是成全了我。要真是那样,就一失足成千古恨了。所以我不后悔,总算自己清白的身子,没有被金钱玷污。死不足惜,就怕落下身后骂名。”

    杜思宝听了,打心眼儿里敬佩这个人的人格人品。不禁感慨地说:“老兄啊,现在像你这样的干部,能够出于污泥而不染,实在不多了。你是一生清白,两袖清风,可许多人不一定这么想,不捞白不捞,捞了也白捞。但愿他们能够像孔子说的那样,朝闻道,夕死可矣。不论如何,及早脱身,不要把手伸得太长了。陈毅有一句著名的诗说,手莫伸,伸手必被捉。可这只是一种自勉的境界,现在是罚不责众啊。多少高官,在台上把廉政建设的高调唱得山响,一旦被双规了,多少问题立刻暴露出来,让人触目惊心。”

    萧干说:“是啊,我也不是不懂,现在的干部不敢查,几乎大多数人都经不起细审细查。反腐败只能是隔墙撂砖头,砸着谁该谁倒霉。我就是常怀恐惧之心,唯恐砸到了自己头上。我常常想,当官的,有什么亏吃?比老百姓强多了。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道里,我不求富贵荣华,但求无愧我心罢了。我最不明白的是我熬到了正处级的位置上,反而一切都不如以前了,恨只恨社会上的人眼皮过于浅薄,眼睛里盯的只有实职实权。我呀,这个官当得简直是窝囊透了。”

    杜思宝说:“老兄啊,你让我怎么说呢?都说闲谈莫论人是非,我还是犯一回错误吧。你这个人啊,吃亏就吃在正处级上头了。”

    萧干听到这话,怔了片刻,猛然醒悟说:“哎呀,我怎么没有想到呢?”

    杜思宝说:“要不怎么说你这个人实诚呢?就是你陶醉这个正处级,才让局长不高兴的。一个单位,没有一字并肩王的。什么事情都是一把手说了算,用你时,是抬举你,不用你了,级别再高也没有用。”

    萧干说:“老弟别说了,我算是彻底明白了。大病缠身,能够让人大彻大悟。从这个意义上讲,我这一场病,倒不是什么坏事儿,等我好了,我会知道怎么做的。我打算在生病这个期间,认真地理一下头绪,把自己对人生的感悟写出来。可我这个人,多年不写文章了,语言表述可能还停留在当年写大字报、喊革命口号的基础上。等我写出来以后,你这个名牌大学生,帮我好好修改修改。”

    杜思宝说:“行,我一定好好拜读你的大作,借机提升一下自我。”

    萧干的妻子再一次往杜思宝的茶杯里加水时,杜思宝说,嫂子,不用了,天不早了,我该回家了。

    杜思宝走后,萧干忽然对自己产生的要写点东西的念头激动起来。一激动不打紧,马上又出现了眩晕的症状,妻子急忙按了墙上红色的紧急信号,没有多大工夫,医生、护士们赶紧跑过来抢救。

    二

    萧干的病情时好时坏,在治疗的过程中,有几天什么毛病都没有了,正在做出院的准备时,说犯又犯了。总的看来,是向好处转化。四个月后,通过复查化验,身体的各项指标都基本正常了,医生决定,停止输液,主要口服西药、中药。萧干和妻子商量,要出院。妻子说,还是坚持到彻底治愈吧,免得复发了,可不是闹着玩的。萧干说,一连住了好几个月了,也不知道组织上是怎么看我的。现在不用打吊瓶了,让医生开些药,完全可以在家里边休息、边治疗。再说,医院这个地方环境不好,那些老干部一旦进来,没有几个活着出去的,太影响人的情绪。要是回到咱们自己的新房子里,肯定心情舒畅些,说不定恢复得更快一些。

    萧干没有对妻子说的还有一条要出院的理由,就是对医院的干部病房失去了信心。一次,他在卫生间小解,偶尔听到两个医生对话,尽发牢骚。大意是嫌在干部病房干收入太低。过去在干部病房干,是医生们的荣耀。现在大家都转向了其他科室,尤其是外科,逮着了那些处理车祸或者打架斗殴的病号,狠狠地开药,捞外快多得惊人。儿科更加厉害,掌握了现代人珍爱孩子的心理,无论新生儿还是学前儿童,挨着个儿宰,当然不是宰儿童,而是宰那些舍得大把大把花钱的家长,医护人员提成的奖金成倍翻番。风传手术室有个医生,日子过得滋滋润润的,家有老婆,外边还包养了一个小姐。女人都是用钱养的,能够达到这种程度,可以想见,腰包肯定鼓了起来。大家都不愿意在干部病房干,结果是我们这些人倒霉,当了“底子”被分配到这里。

    打那以后,医生们处理他的疾患时,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,让萧干有了新的看法。尤其是让萧干不能容忍的是他们的工作态度,一个小护士来扎针时的神情很让人可疑,说话恶声恶气的,如果不是失恋丢了男朋友,就是仿佛鄙夷他们“小病大养,无病呻吟”恋着病床不肯走。这种冷漠的态度,让萧干觉得受不了。萧干愤愤地想,单位里的人眼皮浅薄,医生护士们同样眼皮浅薄,干什么都站在实用主义的立场上,一切向权、向钱看。恨不能所有的干部病人统统滚蛋,好吸收一些社会上的病员进来挣外快。当然,他们对待所有的干部病人也不全是这种态度,只对待像萧干这样的人才不自觉地使出小性儿。如果那些坐在台子上能够讲话的领导来了,大家马上会一窝蜂似的扑上去,如同众星捧月一样,极尽巴结讨好之能事。这本来是无可厚非的,却让萧干越发觉得,医生、护士对他这样的干部病号,住的时间越久,越不待见。可是,这些心里话是不能说出来的,毕竟太失像他这样的正处级别干部的面子,所以只放在心里,却没有对妻子明说。

    妻子拗不过他,只得去找医生商量。医生也爽快地同意了萧干院外治疗,告诫他只要按要求来定期复查就行了。

    萧干对于自己钱少的感慨,一半是出于现在用的是医保卡,单位里不再直接向医院拨钱了,全靠单位和个人定期上交保费的积累。医保的规定很死,用药时不准超出某个限额。因此,高档药品在这里根本见不到。除了危重病人,报销的比例高一些,他们这些病人,医保卡上的钱花光了,还要自己贴进去一部分钱。他用的一些保肝护肝药,不在报销范围内的药品多,给医院里输入的人民币就像淌水一样。

    萧干感慨的另一半是自己在滨河路买的那套房子,虽然分期付款,也已经把自己多年的积蓄,差不多全部花进去了。房子已经交了钥匙,... -->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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