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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一眼见到那个杨太太指给她看的男人,方蕾着实意外得很,小嘴不由自主地微张,掩不住惊讶。

    那样优质的男人也需要相亲吗?

    不,不对,杨太太说过,这回要见的男人是代替他表哥来相亲的,并不是相亲对象本人。

    即使如此,她仍忍不住睁大眸子打量对方瘦长的个子,明明是黑发、黑眼的中国人,五官却隐隐透着洋人特有的轮廓,流畅优雅的举止,成熟稳重的风范,十足西方贵族绅士的派头。

    与眼前的男人一比,之前她所见到的那些相亲对象都变成臭水沟里的蟑螂、老鼠了!

    同样的,靳文彦也对眼前见到的女孩感到非常讶异,也在仔细端详她。

    十六、七岁年纪,曲线姣好,但有点瘦,容貌清新秀气,最吸引人的是她那双清亮有神的大眼睛,开朗的眼神透着一丝无奈,坚强中隐藏着脆弱,看得出她有点紧张,可是依然勇敢的反过来打量他,最后还抬高下巴毫不回避地直视他的眼。

    既不像之前那些少女那般卑怯庸俗,自然不做作的神态也看不见时下一般少女的虚伪浮华,这女孩真是不一样!

    “她叫方蕾,满十六虚十七,身高164,46公斤,”一侧,介绍人杨太太开始详细叙述女方的资料。“父亲去世,母亲再婚,有一个姊姊、一个妹妹和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,还有爷爷、奶奶、叔叔、伯伯、堂兄弟等”

    她瞥方蕾一眼。“事实上,相亲完全是她自己的意思,与她家人无关,而她的意思是,她一块钱聘金也不要,但有几个条件”

    靳文彦突然举起手来阻止杨太太再往下说。

    “让我自己跟她单独谈,可以吗?”他问,双眸仍盯住眼前这位特别的女孩。

    杨太太有点意外──这是他头一次提出这种要求,但仍马上同意──以她的经验来判断,这是好现象。

    “当然可以,那么,我先走了。”

    话落,杨太太即转身离去,留下靳文彦与方蕾两人在饭店餐厅门口无语相对片刻后

    “我叫靳文彦。”靳文彦轻轻道,仿佛担心吓到了她似的。

    不过他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,方蕾只是有点紧张,并不会害怕,她虽没有熊心豹子胆,也绝不是蚂蚁跳蚤胆。

    “靳先生。”

    “进去喝下午茶好吗?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

    五分钟后,两人对坐在餐厅里靠窗的雅座,方蕾面前一杯红茶,两眼瞪着那座精致的三层银盘,很怀疑那到底是给人吃的,还是给人欣赏的?

    “对不起,我没吃过这么正式的下午茶,”她老实承认。“有什么规矩吗?”

    “我想我们不需要如此拘束,不过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话”靳文彦指着银盘,由下往上。“先吃三明治,再吃松饼,最后是甜点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道理?”

    “味道。”靳文彦先取一份鲔鱼三明治。“由淡而重,由咸而甜。”

    “原来如此,不过”方蕾也跟着取了一份鸡肉沙拉三明治。“有钱人真是会享受,还讲究这一大堆。”

    靳文彦停下食用的动作,两眼专注的凝视她。“你家的经济有困难吗?”

    方蕾哈哈一笑。“不用问得这么含蓄,我没有那么容易受伤,不过”她耸耸肩,咬一口三明治。“你猜错了,我家虽然算不上是大富大贵,但也满有钱的,不然我二伯也不可能移民到美国,我四叔也没办法到大陆开工厂,我姊姊更没有机会到日本念书。何况,你忘了吗?杨太太说过了,我一毛钱聘金也不要。”

    “我没有忘,她说你不要聘金,但有几个条件。”

    “正确数目是十八个。”方蕾埋头猛吃,好久没吃到这么精致美味的食物了。

    “哦?”靳文彦放下三明治,端起茶杯来轻啜一口“我能请问是什么条件吗?”他问,不经意的语气中带有几分谨慎戒忌,经验丰富的人马上可以猜出他的语气含义。

    他必然是在猜测方蕾的条件可能是属于那种比较奢侈享受的内容,譬如一个月要给她多少零用钱之类的。

    但是

    “首先,我希望结婚以后,夫妻双方不管是谁出门,回家都要说一声,而对方也要做适当的回应,一个说我出门了!,另一个就要说路上小心!,或者一个说我回来了!,另一个就要回应辛苦了!。”

    这个条件好像呃,也许重点在后面。

    “然后?”

    “还有,除非有要事,我希望夫妻两人都能在一起吃早餐和晚饭,顺便闲聊一些家常话”

    这个也或许是在更后面。

    “再来?”

    “特别是过节的时候,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两人能一起度过”

    “还有吗?”

    “无论是谁身体不舒服或心情不好,另一个必须尽心去关怀对方”

    “”“对了,不管怎样,老公绝对不可以打老婆,这点很重要”

    “对不起,我需要抽根烟,可以吗?”靳文彦喃喃道。

    “请便。”

    “谢谢。”靳文彦迫不及待的掏出烟来点燃一根,连吸了好几口。“呃,请继续。”

    “我希望生三个孩子,最好都是女儿”

    方蕾一面吃她的下午茶,一面一项项往下说,由于之前已重复过多次了,所以她说得很流利,也不会不好意思,脸红那种冲动在起初两、三次时就用光了,现在说起来都有点麻痹。

    靳文彦默不吭声的聆听,还猛抽烟,当她说完时,他的烟也抽完了,取出另一根再点燃,目光深沉地凝住她,后者兀自取用银盘最上层的水果塔。

    他预计会听到一些比较苛刻而难以达成的条件,可是

    如她自己所说,她的条件是有近乎二十项那么多,但仔细一想,其实半项条件也没有,因为她所说的都是家人之间相处的最基本要求,就算她不提,任何人也应该做到,但她却谨慎其事的拿出来作为婚姻的条件,为什么?

    “啊啊,差点忘了一样!”方蕾拍着胸口,差点噎着。“如果可以的话,我希望晚上能抽点时间一起看电视。”

    一起看电视?

    听她提出这种平凡到几近于可笑的条件,靳文彦先是怔楞了好一会儿,继而恍然大悟,终于明白她为何提出那些条件。

    她意图塑造一份温馨的亲情,一份任何人本来就应该拥有的亲情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一经想通,他反而更疑惑。

    “呃?”方蕾抬眸,把注意力从糕点那边转移到靳文彦这边,表情困惑。“什么为什么?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”顿一下。“呃,你还年轻,家里也不缺钱,为什么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要急着把自己送出去?”方蕾替他问出症结。

    靳文彦颔首。“对,为什么?”

    方蕾垂眸,慢条斯理的收回停在核桃蛋糕上面的手,端起茶来喝一口,沉思片刻,再将目光拉回到他脸上。

    “我已经见过好几个对象,这还是头一回有人问我这个问题呢!”

    “你不想提吗?”

    方蕾淡淡一笑。“我是不太想提,但是我想你们有权利知道,免得有人上门找麻烦时,你们会怪我没有事先提这件事。”

    靳文彦眉峰轻轻一挑。“麻烦?”

    视线又掉落,定在自己的红茶杯里,方蕾又沉默好半晌后,方才启唇开始她的叙述。

    “这件事必须回溯到七年前,当时我十岁不到,我大伯跟朋友合伙到加拿大做生意,由于生意稳定,大伯专程回台湾来接老婆、儿女去加拿大,他回来第三天,家里人为他洗尘,请他到餐厅吃饭

    “一顿饭吃得兴高彩烈,还续摊,但老人家年纪大了熬不得夜,伯母们便开车先送两位老人家和几个小的孩子回去;其他人另外找地方喝酒,一直喝到半夜三、四点,有两个人醉倒了,大家才尽兴准备打道回府。

    “我爸爸也喝醉了,”方蕾依然盯着红茶。“所以我们坐大伯的车子回去,当时大伯也有点醉了不,他确实喝醉了,车子开得不太稳,我妹妹和堂哥又一直和大伯说话,现在想起来真是惊险万分,事实上也的确非常危险,如果是白天人车多的时候,那种情况不撞到人才怪,然后”

    方蕾飞快地瞟靳文彦一下,又垂下眼去望住红茶。

    “虽然是半夜,但,车子还是撞到人了,就在那条我很熟悉的路上──我们回家时一定会经过那条路,车子把一个夜行的路人撞飞出去,我们都吓傻了,大伯急忙下车去察看,我趴在车窗上看到那人还在动,没想到大伯弯腰看了一会儿后,竟然不管那人,慌忙跑回来开车逃走”

    方蕾的声音充满惊惧,话说到这里蓦然中断,呼吸粗重的好像在压抑什么。

    好半晌后,她才稍微平静下来。“我还不满十岁,本来是不看报纸的,但那两天我拚命翻报纸,想知道那人究竟怎样了。然后”

    她咽了口唾沫。

    “我看到了,报纸上清清楚楚的刊登着,就在那条路上被车撞死了一个人,穿的衣服跟我看见的那人一样,报纸上还说那人拖着长长的血迹想求救,如果撞到他的人及时将他送医,他应该会有救,但大伯却跑了,任由他流血致死,他是台大博士班的学生,还是独生子,可想而知他父母有多伤心、多绝望”

    哽咽一声,她的脑袋更低垂。

    “我拿着报纸去找大伯,希望他能为自己犯下的错误作补偿,没想到大伯却只满不在乎地说了一句,放心,警察抓不到我!,然后继续高高兴兴的准备要带老婆、孩子到加拿大过好日子。而家里其他人则严厉的警告我绝对不可以说出去,不然大伯要坐牢,家里还要赔偿死者家属好多好多钱,太划不来了”

    靳文彦静静地把餐巾递给她,她在嘴里咕哝了一句谢谢,然后用餐巾拭去眼角的泪水。

    “我不懂,真的不懂,死了一条人命,为什么大家都能够那样不在意地当作没什么大不了,连拿出钱来赔偿人家都不愿意,又不是拿不出来,他们真的一点都不会感到不安吗?”

    她愈说愈大声,愤慨地指责。

    “他们不会,我会!忍耐了一个星期之后,我终于忍不下去了,偷偷跑去警察局告诉他们撞死人的是大伯,起初警察还不相信,以为是小孩子恶作剧,我费尽了唇舌才说服他们去查一下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她唇畔撩起一抹嘲讽的笑。

    “结果警察去我家里找大伯问话时,恰好大伯不在,警察留话说第二天会再来找人。那天晚上,爸爸就开车送大伯一家人去机场,他们成功的逃到加拿大,而我爸爸却在回程途中出车祸死了,他他向来就爱开快车,虽然只是擦撞到大卡车,但煞车不及”

    她抬高下巴,咬牙忍住哭出声来的冲动。

    “大家齐声指责我,说我出卖家人,说爸爸是我害死的,从那天开始,每个人都当作我不存在,对我视若无睹,因为他们不再视我为家里的一份子,没有半个人认为我做的是对的,也没有半个人同情我的境况,甚至大家还连带责怪我妈妈没把我教好,我才会做出那种无情无义的事”

    注视着靳文彦,她停了片刻,好像在等待他的评断,但他只是目光深黝地凝住她,始终不发一语,于是她继续说下去。

    “我妈妈是个软弱的人,由于受不了大家的责备,受不了那种恶劣的气氛,爸爸去世半年后她就再婚了。而我姊姊,由于是第一个孙女,又是早产儿,所以她是爷爷、奶奶带大的,一直跟他们住在一起,几乎等于是他们的小女儿。二伯只生了两个儿子,便领养我妹妹做他女儿。至于我”

    她耸耸肩。“没人要,只好跟妈妈嫁过去做拖油瓶,五个月后,继父趁妈妈去超市不在家时企图强暴我”

    靳文彦双眸猛睁,爆出惊骇的眼神。

    “幸好妈妈忘了拿钱包半路折回来,我本来要去警察局告继父意图强暴我,但妈妈劝服我不要去,因为她怀孕了,不想失去现有的依靠,之后她再设法说服二伯让我回方家去住,每个月给我三千元独自一个人生活”

    方蕾泛起苦笑。

    “告诉你,那真的很不容易,除了不用缴房租,水电要钱,瓦斯要钱,样样东西都要钱,电视坏了,洗衣机坏了,冰箱坏了,电锅也坏了,我连请人来修理的钱都没有。有时候跟同学去吃个冰,隔天就得饿一餐肚子,或者买两本参考书,我就得去买条土司来啃四、五天,我想去打工补贴生活费,二伯却坚持不可以,我想他是故意要我多吃点苦吧”

    她轻轻叹息。

    “其实生活苦一点倒还可以忍受,但是被所有家人视若无睹,必须独自一人生活的感觉真的好寂寞,每当我难过得受不了时,我就会开始怀疑:是不是我做错了?我是不是应该自私一点,不必管事情是对或错,也不必管他人是死或活?”

    困惑的眼神悄然回向窗外。

    “没有人能够给我正确答案,我只好继续在疑惑中过日子。很不幸的,这种日子也快结束了,明年爷爷、奶奶要带姊姊去日本念书,二伯要移民到美国,四叔要到大陆开工厂,五叔调职到新加坡,大家都要离开台湾了,我没有地方可去,到时候只好再回到妈妈那里”

    视线又转回来望着靳文彦。

    “当我打电话向妈妈求证这件事时,妈妈告诉我说二伯确实已和她联络过,而继父在得知这件事之后,已经计划好要把我卖给一个流氓做小老婆,因为继父的钢珠游乐场需要一笔资金弥补亏损,不然就要宣布倒店”

    她又耸肩,眼底是一片嘲弄。

    “我估计要逃走并不太容易,就算能顺利逃脱,后果可能更糟糕,八成会被骗、被强暴,最后说不定要出卖自己才能活下去,那倒不如现在就卖掉自己,起码现在还能让我自己做选择;而妈妈也承诺在我找到对象之后,她会瞒... -->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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