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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震,化作万道银蛇,斜刺里攻到。

    玉面人魔一时轻敌,看轻了两个姑娘,险些受伤,才知道这玫瑰花儿有刺,也就不敢大意了,这时,胡锦雯剑已刺到,玉面人魔可不再上当了,左袖向胡锦雯的剑身只一拂,胡锦雯觉得右手一麻,虎口火辣辣的发痛,几乎握不住宝剑,心中大骇。

    玉面人魔一拂之后,左手一伸,已向胡锦雯胸前闪电般抓去,胡锦雯又羞又急,幸好云娘及时已自左侧攻到,玉面人魔被迫撤招,抢步旋身,躲过云娘一招,已知两个姑娘武功高强,要真个怜香惜玉,今晚怕要在阴沟里翻船,杀气陡生右掌一翻,哼了一声,猛向云娘劈去,掌风凌厉无比,势疾劲猛。

    云娘在玉面人魔和凌虚子对敌之时,远远地已看出其掌力若惊涛骇电,现又知对敌的即是当今名慑江湖的秦岭双魔,哪还敢大意,早存戒惧之心,未待玉面人魔掌风劈到,早飘身盘旋,宝剑又以平沙落雁,向玉面人魔双胫扫去。

    玉面人魔一掌劈空,云娘剑未到,胡锦雯恨他出手阴损,早怒不可遏,竟施展百了神尼所授的那一招回龙八转,剑起卷地凉飓,但见花雨缤纷,和云娘恰好成了前后夹攻。好个玉面人魔,见云娘剑招精绝,变化奇诡,胡锦雯这一招更是凌厉,方圆两丈以内,竟在剑光笼罩之下,凭一双肉掌,却也不敢近敌,倏地一声长啸,腾身数丈高下,并掠出数丈去。

    这一来可把这魔头激怒了,那泛透桃花的一张脸,更由白变青,云娘和胡锦雯一见仍被他脱出剑圈,双双正要抢攻过去,玉面人魔已两肩一耸,霍地双掌一提,两眼神光暴敛,却似又射出两道绿莹莹的闪光。

    两个姑娘抢身进攻,都注视着玉面人魔的眼神,陡见这一怪异,心神似被一震,不约而同地也是一怔,旁边的凌虚子已喝道:“姑娘快后退,小心阴魔掌!”

    原来凌虚子探悉秦岭双魔,练有极其阴毒的武功,名叫阴魔掌,其毒无比,只要被掌风击中,立时全身发黑,纵不即刻毙命,也要神智全失,一见玉面人魔眼神变色,就知要施毒手,故忙发话,要两位姑娘后退。

    但两个姑娘哪知厉害,方一怔间,玉面人魔双掌已提到胸前,先还缓慢,到了分际,霍地一翻,阴惨惨掌风已呼啸而出。

    两个姑娘大惊,要退避时,已来不及了,正在危急之顷,霍地闻得一声:“孽障敢尔!”

    两个姑娘身前,倏地多了一人,只见两只宽大的袍袖,迎着玉面人魔的阴魔掌只一拂,那么狂劲的掌风,竟立被倒卷了回去。

    玉面人魔竟被那倒卷回去的掌风,震得连连后退,几乎站立不住。

    同时在场诸人,都惊骇不已,就不知这人是如何来的,连胡锦雯和云娘也未看清,那就不要说立身较远之人了,虽然大家全被玉面人魔的阴魔掌惊骇之际,但岂有连风声也听不了的,而且来人的宽大袍袖一拂,连玉面人魔这样的魔头,竟也被拂得立脚不稳,可见功力高得出奇。

    胡锦雯首先认出来人,早听她喊了声:“师傅。”即已奔去,喜孜孜而又亲切的侍立身侧。

    同时大家都已看清,来人原来是个瘦小的老尼,脸上虽然皱纹累累,但却红喷喷地,一袭灰色僧衣,项上挂了一串佛珠,面露祥蔼。

    云娘一听胡锦雯叫来人“师傅”知是百了神尼到了,她早听胡锦雯说过,数月前,百了神尼亦曾以一拂之力,击退了追赶胡锦雯的铁飞龙,果然功力非同凡响。

    云娘正要趋前敬礼,那知玉面人魔被拂退之后,竟不知厉害,一声锐啸,竟又向前扑来!

    百了神尼一声叱道:“孽障不知进退,贫尼已久不开杀戒,我已饶你不死,还不给我退去!”

    随叱,倏地见她右手遥向玉面人魔一指,忒也作怪,那玉面人魔本已在向前扑来,竟掩面一声惨叫,从空中直落下地,脚下似一踉跄,却又暴起身来,没命的往斜刺里逃去。

    玉面人魔一逃,早把在一旁的钻天鹞子,吓得魂不附体,和绿竹塘的那一班人,四下里狼奔兔脱般逃去了。

    这里的几人,也不愿赶尽杀绝,胡锦雯一见师傅到来,早欢喜不尽,哪还顾得追杀,云娘性情温婉,更不愿多杀,凌虚子自百了神尼一到,即楞在当地,饶他也称得起江湖怪杰,武林健者,却还不曾见过百了神尼这么高的武功,尤其是后来百了神尼遥手一指,即将玉面人魔击退,更是骇然,怎不惊得楞住了。

    胡锦雯别看在云娘面前,蛮像个大姐姐,可是百了神尼一到,顿时变成了撒娇的小女孩。说:“师傅,你怎么才来呀!”

    云娘亦已上前,向百了神尼跪倒行礼,道:“弟子薛云娘拜谒神尼。”

    百了神尼面带慈笑,伸手将云娘拉起来,对云娘打量了一阵,点了点头,说:“大概你就是钟千里老檀樾的女弟子了,果然好个资质,日前我在黄山,曾遇你师傅,和天都老人,曾谈及你来,知你已下了江南,你虽富贵不能移,但你离家出走,却于孝道有亏呢。”

    云娘听百了神尼见到了恩师,并责自己逃婚出走,早红了脸,再又向百了神尼跪下,低首不敢仰视。

    胡锦雯却撒着娇道:“师傅,听云妹说,那侯府-家人都不是好人,尤其那二公子,更是无恶不作,这等人,杀之尚不足惜,岂可配得上云妹呢!”

    百了神尼叹了口气道:“我们何尝不知,且姻缘早有注定,只是有负她父母养育之恩罢了。”

    随又命云娘起来,并又对胡锦雯说道:“锦雯,今后云娘与你作伴,你说好么?”

    胡锦雯和云娘,却不知百了神尼何出此言,一时不知女口何回答。

    百了神尼又对云娘含笑道:“钟老檀樾日前重托于我,以你从未出过闺门,且武功未达上乘,浪迹江湖,非是了局,且你已长成,再跟随他也有不便,故要我收你为徒,锦雯随我还赴神山,你们两人也好做伴,不知你愿意否?”

    云娘适才见百了神尼一拂一指,即将那么厉害的玉面人魔,击败逃去,早生仰慕,恨不得也师事百了神尼才好,这时倒先听百了神尼说要收她为徒,简直欢喜得忘了形,楞在当地,憨笑得合不拢嘴来。

    胡锦雯亦是喜出望外,远赴神山,能有云娘作伴,正是做梦也想不到的,忙叫道:“云妹,还不行拜师之礼来。”

    百了神尼面露笑容,说道:“这是何等所在,还不起来,我虽身在佛门,但不重视这些礼数。”

    云娘闻言起立,也侍立在旁,百了神尼这才向楞在一旁的凌虚子一招手道“这位可是江湖人称凌虚子的老英雄么?”

    凌虚子这时已悟出这老尼是百了神尼,不然,不会有这么高的武功,凌虚子非比常人,除了像秦岭双魔这样的魔头之外,可说江湖上还没有遇到过敌手,神尼现身,一拂,一指,连凌虚子

    也惊得目瞪口呆,百了神尼很少履及神州,凌虚子不曾见过,但却早已如雷贯耳,除了她,谁还能有这么高的武功。

    俗话说:人的名,树的影,饶他是个游戏三昧的人物,平日不拘礼节,一见百了神尼向他招手,忙恭恭敬敬的上前,竟也躬身一揖道:“老朽晋谒神尼。”

    百了神尼点头笑道:“你倒还认出我来,我虽不曾常临神州,但每至必闻人道及你们河朔二老英雄了得,今日一见,果然名不虚传,而且侠肝义胆,贫尼好生佩服!”

    此话自百了神尼口中说出,凌虚子虽知神尼不是讽刺自己,但却也不是意思,忙道:“神尼这等谬赞,倒教我无地自容了,适才若非两位女英雄赶到救援,老朽恐早已作了那玉面人魔的掌下亡魂了。”

    百了神尼正容道:“不然,今晚我之能及时赶到此地,本是跟踪那玉面人魔,之所有未即时现身,原本是要考量我这新收徒儿的武功,故老英雄和那魔头对敌,我亦在旁看清,适才若非老英雄怯于其威各,纵算不敌,亦不致败得如许之快呢!只是我要奉劝老英雄两句,对付这等魔头,自不用说,今后行道江湖,希体上天好生之德,得饶人处且饶人,勿多施杀戮才好。”

    凌虚子道:“神尼仙谕,敢不遵命。”

    百了神尼微微一笑道:“老英雄太客气了,贫尼尚有括苍之行,约半月始能回转,此间善后,尚望老英雄善为处置。”

    随又向两个姑娘道:“你们可就在这绿竹塘中候我,候我括苍之行返来,再随我回山。”

    说罢,向凌虚子微一合十,即又飘然而逝。

    百了神尼来时无影,去时亦无踪迹,胡锦雯和云娘,连拜别也来不及,那胡锦雯还罢了,自汉北一路行来,百了神尼随时都去下她一人,自去访友,只嘱在何处等候而已,云娘刚拜师,又对百了神尼早生仰慕,见师傅才见一面,即匆匆去了,倒觉得有

    些怅然。

    以上即系薛云娘逃婚出京,和随百了神尼南下的胡锦雯相遇的经过,后来那绿竹塘中,凌虚子遵照百了神尼的指示,未再多施杀戮,神驼子虽断了两根肋骨,伤虽重,但还不致毙命,凌虚子亦早知这神驼子并不太坏,经过这次惩戒之后,谅他也不敢再为恶了,而且怕绿竹塘中那班喽罗,若被解散,倒失了管束,难免四出为恶,因此,反为神驼子医伤,命他仍在此领袖群寇只是从此要安份守已。

    神驼子先以为玉面人魔一到,这绿竹塘不但可以保全,而且仇可立报,没想到百了神尼突然降临,以玉面人魔的武功,竟在其一拂一指之下,即已受伤逃去,神驼子虽不是软骨头,但这时也吓得魂飞魄散,方知自己不过是萤火之光。凌虚子这一示恩于他,哪还会再记仇,而生异心。

    倒是那钻天鹞子裴林,论武功,北道上算他首屈一指,人亦桀傲,见神驼子伤在凌虚子掌下,竟不记仇不说,反而像在面颜事敌,常言道:有仇不报非君子,就有些不齿神驼子,对凌虚子也就敌视起来。

    凌虚子早看出他的心意来,心说:“好你个鹞子,北道儿上,我老人家没伸手挑你的垛子窑,你倒满不服气似的,我要不杀杀你的火气,你还不知天有多高,地有多厚。”

    凌虚子成心要惩他,那还会有他的便宜,论钻天鹞子的武功,比神驼子高不了多少,谁知却在半中腰杀出一个姑娘来。

    你道是谁,原来却是那胡锦雯。

    胡锦雯和铁飞龙有杀父霸产之仇,恨透了铁飞龙,自然连与铁飞龙交往之人也恨上了,玉面人魔受伤逃去,绿竹塘就算毁到底了,钻天鹞子眼看受伤的神驼子,尚在敌人手中,他是个血性汉子,哪会独自而去,就留了下来,原意是要趁机将神驼子救走,哪知对方并未加害不说,反而替神驼子医伤,竟像化敌为友

    似的,既如此,就用不着暗中隐身,他虽然不齿神驼子这等态度,但也不能不告而别,就现身相见,对凌虚子的敌意,即在这时表露。

    哪知凌虚子正要想杀杀他的火气,却被胡锦雯认出他来,对铁飞龙的仇恨正无处可泄,一见和他交往之人在此,心说:“铁飞龙的朋友,还不是狐群狗党,哪会有好人。”

    其实钻天鹞子结交铁飞龙是在铁飞龙名成利就,轻财市义之时,对他过去的作为,却一概不知。

    胡锦雯一见钻天鹞子,伸手即拔剑,一旁的薛云娘,还以为她和钻天鹞子有深仇大恨,胡锦雯拔剑,云娘自然不会旁观,也拔出剑来往上一围。

    钻天鹞子曾见两人力敌玉面人魔,武功剑术了得,虽然不知为何向他攻击,但不敢待慢,钻天鹞子是无极剑名家,霍地一退步,也将长剑拔出,立即和两个姑娘斗在一起。

    若是仅有一个胡锦雯,钻天鹞子也许还能占得上风,但云娘的分光剑岂是等闲,两个姑娘一围攻,钻天鹞子还没走到十招,即已只有招架之功,并无还手之力。

    他们这一斗上手,倒把一旁的凌虚子看得来楞住了,凌虚子虽也想要杀杀钻天鹞子的火气,但却不想取他性命,一见两个姑娘步步紧迫,一招紧似一招,钻天鹞子命在顷刻,急忙叫道:“两位姑娘手下留情,且留下这鹞子的命再说。”

    也就因凌虚子这一发话,钻天鹞子才未伤在两个姑娘剑下,而被获遭擒,后经凌虚子告诉两人,他人尚正派,身虽在绿林,但尚不为恶。

    凌虚子是绿林人的魔头,胡锦雯听他都这么说,想来不假,而且钻天鹞子也非铁飞龙,也就罢了。

    凌虚子是成心要杀杀他的火气,故此就将他囚禁起来,这才引出了火麒麟裴冲,率双尾蝎董成,和裴玉华及裴骅两姐弟,南下救援,而又在青州道上,与阮天铎和塞北观音相遇。

    交待完毕,话说回头。

    且道那阮天铎在江浦县旅邸之中,待塞北观音服过了九转神散,渐渐睡去之后,即出到店堂饮食,听得两个客商谈到飞人之事,那伙计早变了颜色,忙打岔阻止,阮天铎听出有异,即唤过伙计来询问。

    那伙计见阮天铎出手大方,不敢得罪财神爷,即请阮天铎回房,随后跟去,把江浦城中发生的事故一说,自然在江宁和绿竹塘所生的事故,伙计的不曾知道,但阮天铎一问惩黑煞神,和后来由男变女两个姑娘的模样,当时高兴极了,准知两人中,至少有一个是自己要寻找的,不是薛云娘,必是胡锦雯,说不定正是她们两人。

    当下挥走了伙计,却不由一皱眉,偏巧塞北观音病了,不然,阮天铎真恨不得即时赶去。

    那伙计说得不错,客商口中所说的红衣仙女,正是胡锦雯和薛云娘,你道她们两人,百了神尼不是命其在绿竹塘中相候么,怎会在此处现身呢?

    原来百了神尼临行之时,说明半月后始能自括苍山访友归来,第二天自江宁城中取来包袱马匹,就在绿竹塘住下恭候,过了几天,凌虚子见此间事已了,就别过两位姑娘,又浪迹江湖而去。

    自此,两个姑娘更感到无聊,除了练剑之外,就别无事事,胡锦雯就说:“云妹,江浦县那黄沙洲上,我还有一椿公案未了呢?”

    云娘一楞,说:“姐姐?什么事呀!”

    胡锦雯道:“黑煞神和白花蛇等,虽已伏诛,但其老巢飞云庄仍在,手下还有一两百个喽罗,这般人难免仍要为害长江一带行旅,我们何不利用师傅尚未返来之时,前往江浦,将这椿事作个了结。”

    云娘一听,不错,到底这位姐姐江湖上的阅历比自己多,想得也周全,就说:“好!姐姐,我们即刻就动身。”

    两人说走就走,当日离了绿竹塘,骑马奔了江浦。酉时光景,即已到了长江渡口,胡锦雯首先发现了两个行迹可疑之人,当即一带马头驰人道旁林中,云娘也跟随而去。

    胡锦雯翻身下马,把马交给云娘,说:“云妹,你在此间稍候,我去去就来。”

    这才再又出林,跟踪那前面两人,这时本已是腊月残冬,路上行上稀少,天色又已不早,她是怕被前面两人去远,追之不上,故急了一点,从树梢头上,飞身出林,偏在这时,路上来了两个商旅,突见空中飞人,都惊骇十分。

    这两个商人和阮天铎落在同一个店里,饮酒之间,再又谈起,却被阮天铎听了去,想即刻寻去,塞北观音又病势沉重,虽服了九转神散,睡得甚是沉稳,但也无丢下她一人在此之理。

    阮天铎急得坐立不安,只在房中乱转,一会进入内间看了看塞北观音,一会又踱出店外跳望一阵,心想:“若云娘和胡锦雯再又来到江浦,必定也要落店,也许仍会前来这间店房,也说不一定。”

    那知街上已传了二更,别说是云娘和胡锦雯了,再无一人投店,不一会,连店门也关上了。

    阮天铎好生失望,直到三更天左右,才倦极而眠,他这里刚和衣倒在床上,朦胧中,似觉前面有人打门,夜静传声远,阮天铎虽在深院之内,也隐约可闻,但人声却听不真切。

    阮天铎经过几日来的奔波,为塞北观音的病,又急又忙了半天,在这昏昏入睡当儿,也未放在心上,就此沉沉睡去。

    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阮天铎忽然听得一阵轻微的脚步声,走近床前来。武功高的人,纵是在沉睡中,听觉也最聪灵,霍地平身一跃,已立于床侧。尚未看清来的是谁,已听一个软弱无力的声音说道:“铎哥,是我。”

    声入耳,阮天铎也已看清,来的原来是塞北观音,只见她颤巍巍地,手中捧着一条棉被,面上展露着一个无力的笑。

    阮天铎知她是见自己和衣而卧,怕招了凉,故挣扎着将先前给她的棉被,不顾病弱之躯,想送来给自己盖上。

    阮天铎好生感动,忙上前将棉被接过,一手扶着她,说:“兰妹,你怎起床了,我一点也不冷,快回去。”

    塞北观音病得不轻,虽然九转神散有奇效,但也不能说是药到病除,经过这一阵挣扎,先还勉强将气提住,阮天铎伸手一扶,倒非是故作娇慵,而是真个不支,早倒入阮天铎的怀中。

    阮天铎左手抱着棉被,见塞北观音娇躯倒来,忙将手臂一圈,揽住她的细腰。塞北观音的一颗头,已垂在他的肩上。

    阮天铎试着扶她移步,那塞北观音却像瘫痪了般,哪里移动得半步。

    不得已,阮天铎将左手的棉被,望床上一抛,然后将塞北观音的娇躯抱起来。又怜,又惜,又感的说道:“兰妹,你病成这般模样,怎么倒为我劳累,以后千万不可如此。”

    塞北观音的粉脸儿贴在阮天铎的胸上,眼儿一翻,说:“谁叫你不珍惜自己的身体呢?这种严冬天气,怎可不盖被子,铎哥,答应我,以后你也千万别大意了。”

    塞北观音说时,眼巴巴地望着阮天铎,两人两声千万,无限的柔情蜜意,无比的关注,尽在这两声千万中流露,更何况阮天铎软玉温香抱满怀,就是鲁男子,恐怕也难免心弦震动,阮天铎心中,突然起了亲亲她的冲动,不由自主的垂下头去。

    正当他的嘴唇要挨着她粉颊,蓦听窗外“哼”了一声。

    阮天铎心中一惊,蓦抬头,窗外风声陡传,随飒然而寂,似是出声那人,已飘身而去。

    阮天铎不敢怠慢,忙抢前两步,他是想将塞北观音送回床上。

    谁知那塞北观音一挺腰,忒也作怪,先前连站也站不住,这会却从阮天铎怀里一跃下地,竟像那一声冷笑,比仙丹还要灵似的,塞北观音似好了大半。

    阮天铎也未在意,忙飘身到了窗前,身未到,右掌已遥向窗户轻轻劈去,咔嚓一声,那窗户已应掌风而开,同时已立身窗前。

    阮天铎右手立掌当胸,电眸向院中一扫,但见冷月清辉,院中哪有人影,而且除自己这两间套房外,各房灯火全无。

    这一惊,非同小可,自己抢扑到窗前,不过眨眼工夫,凭自己的轻功,竟连出声这人的影子也未瞄着一眼,可见这人的武功,不同凡响。

    阮天铎心在惊疑,目光却未停止搜索,见院中檐下,屋角,甚是黑暗,足可隐身,而不致被人发觉,心想:说不定出声这人仍隐身在暗影中。

    想罢,毫不迟疑,耸身一跃,已穿窗而出,仍是立掌当胸,从左边檐下,盘腿疾进,绕着院子搜了一圈,但哪有什么人影。

    阮天铎是施展脱影换形的轻身功夫,快似飘风,一见暗处并无人隐藏,双脚一垫劲,早又飞身上屋,眼观四面,耳听八方,但仍是徒劳,静荡荡只觉寒风拂面,冷飕飕惟见冷月斜辉。

    阮天铎心中在喊怪,却又不敢再往远处搜索,病中的塞北观音,一人在屋,仅看出声冷笑这人,轻功之高,武功定不弱,若是敌人,趁自己不在,对塞北观音施以袭击,塞北观音岂能抵抗。

    因此,阮天铎不敢远离,只好飘身下房,赶急穿窗而人,一见塞北观音无恙地立在窗侧,先放了心。

    塞北观音已问道:“铎哥,你发现了什么?”

    阮天铎道:“好怪,竟连半个人影也无。”

    塞北观音道:“别是我们听错了吧!”

    阮天铎摇了摇头道:“一人听错,难道我们两人都同时听错了么?”

    说着,目光不瞬地望着窗户上,随伸手将窗户带过来,指着上面一个月牙形的破洞道:“兰妹,你瞧,这不是夜行人做的手脚,还是什么?而且这破洞边上,还是湿的呢。”

    寒北观音趋前一看,谁说不是,一看即知是夜行人所为,是蘸着唾沫,用手指头戳的。

    阮天铎兀自还盯那月牙形的破洞仔细在观察,随又说道:“若我猜得不错,这发声冷笑的夜行人,还是个女人。”

    塞北观音狐疑道:“铎哥,你怎么知道呢?是你从她声音听出来的么?”

    阮天铎回过面来,又一摇头,说道:“不是,当时我们都未留意,那冷笑声音又轻,若非这人离开窗下时,带出了风声,我也许会忽略过去了,怎会从声音上辩得出来,我猜这人是女人,是因为这窗纸上的月牙破洞,甚是纤细之故。”

    塞北观音没想到阮天铎如此精细,心中对这位铎哥哥好生佩服。陡见阮天铎面上忽然开朗,似有所悟。

    塞北观音忙道:“铎哥,我们别无仇家,你是初入江湖,我是首次南来,和江湖人从无过节,只有京中或许会有人前来追踪我们,但也不会有女的呀,你可曾想起有什么女人和我们为敌么?”

    阮天铎突然似有所悟,不瞬眼的瞪着塞北观音,霍地晃肩,左掌一穿,好快的身法,又已推窗而出。

    塞北观音以为阮天铎听出什么异声,再闻警兆,心中一惊赶紧探头向外一看,那知阮天铎已踪迹不见,塞北观音对铎哥哥轻功之高,好生佩服,不但佩服,而且在心里得意。若非她这时病得不轻,定已跟踵去了。

    她这里眼巴巴的守着窗前,约过了盏茶功夫,仍不见阮天铎回转。

    塞北观音适才不支,倒入阮天铎怀中,倒并非假装的,因为她的病势太猛,纵有仙丹,也难起沉疴,先前是见阮天铎和衣而卧,却将棉被统统盖在她的身上,她对阮天铎本已爱极,见他如此甘愿自己受凉,对自己却这般体贴,爱又生感,便挣扎起来,将棉被送过去。

    等到阮天铎惊觉起床,伸手来接时,确已不支了,后又因那-声冷笑,太以突然,一提气,甫又从阮天铎怀中一跃下地。

    这时在窗口立了好一阵,被冷风一吹,早又不支,但因关心阮天铎,仍强振精神,一手扶着窗缘,等待那阮天铎回房,哪知等了好一会,阮天铎仍不见回转,身子实在支持不了,可是仍不愿回到床上去,但一颗头却不由垂了下来,倚在臂上。

    塞北观音刚将眼睛闭上,想闭目养一下神,蓦听后窗似乎咔嚓地一声轻响,她还以为是阮天铎打从后窗回来,哪知室内却无人影,那后窗却已洞开了。

    那后窗一开,同时一阵夜风拂面,因前后窗打开了后,加速了对流,故觉夜风遒劲,塞北观音心想:“是了,大概后窗未关好,风大,将它吹开了来。”

    但却再也不能立在窗前了,就挪动身躯,她是想去将后窗关好,那知刚一举步,竟是一个踉跄,几乎跌倒下去。

    好在塞北观音也有一身武功,借那踉跄之势,将床柱抓着,但已娇喘吁吁,这时再也不能去关后窗了,即一偏身坐下,几乎跳起来,可是这时哪还跳得起。原来身下似有一坚硬之物,塞北观音恰好坐在上面。

    塞北观音侧身一摸,将身下之物取在手中,就着灯光一看,却是一个似玉非玉的,略带透明的白石所琢成,比拳头稍小的一个兔儿,倒像是书房中的镇纸。

    塞北观音诧异不已,不知此物何来,确知阮天铎并无此物,而且这床已睡了半夜,先前并未见到。

    她这里正在诧异,蓦见人影一晃,阮天铎已仍由前窗飘身而入。一眼看出后窗大开,就说:“兰妹,你病未愈,怎把后窗开了,这样大的风,你的病再加重,那来怎好?”边说已扑到后窗,将那窗户关上。

    塞北观音已叫道:“铎哥快来看,这是什么?”

    阮天铎回身,早已见到塞北观音手中托着之物,似乎一惊,已抢身到了塞北观音面前,一伸手,已将那兔子取在手中。

    塞北观音没想到阮天铎会为此物,这般吃惊,忙又问道:“铎哥,这是你的么?”

    阮天铎睁大了一双眼,不瞬地望着手中的兔子,对塞北观音的话直如未闻,只见他一跺脚,自言自语道:“糟了!果然是她!”

    塞北观音不知他说的什么,又道:“铎哥,你说什么?果然是谁?”

    阮天铎仍如未闻一般,站在床前动也不动,目光却已移到后窗之上,塞北观音听他叹了一口气,又自言自语说道:“怎么这般巧,这误会,教我如何解释得清!”

    塞北观音见连问两句,阮天铎仍是不理,就赌气一偏身靠在床上,而且索性连眼睛也闭上了。

    阮天铎的目光自移到窗上,就再也收不回来,手中托着那白石兔子,仍然一动也不动。

    你道阮天铎怎么一见这白石兔子,就这般模样。

    原来这白石兔子,正是他自己之物,幼年随师钟千里,寄居在薛总兵家中,与薛云娘一齐练武功,习剑术之时,有一次钟千里带着他,出城到汾河之滨散步,阮天铎在河滩的鹅卵石中,突然发现了一块白色略带透明的白卵石,因其颜色特异,阮天铎那时年才十一二岁,童心甚重,即拾起来看,竟是天然生成的一个兔儿形状,而且栩栩若生。

    阮天铎好不高兴,那时他白天随在书房,表面是钟千里的书童,其实和薛云娘一同白日习文,晚间习武,两小无猜,亲密得不亚兄妹。

    阮天铎拾得这白石兔子,首先就想到薛云娘,心想,我带回去给她,云妹妹一定高兴。

    回到总兵府后,阮天铎一见云娘,就像宝贝似的捧着送给她,云娘果然很是喜欢,将它珍藏起来。

    后来在北京城中,阮天铎误会云娘移情别嫁,气走之后,云娘随也出京,除了多带金珠,一剑之外,单只揣了此物,这可说是阮天铎唯一给她的纪念之物,见到这白石兔子,就如见到阮天铎一般,倒可慰解相思之苦。

    你想阮天铎一见此物,果然猜想的不错,冷笑这人,正是云娘,怎的不急,岂能不喊糟糕,因闻得那一声冷笑之时,正是他抱着塞北观音,要将她送回床去之顷。云娘亲自所睹哪能不生误会。

    云娘背弃家庭,对自己情深似海,千里南来寻找自己,偏又在这扶疾之时,被她窥见,纵然能寻到她,早晚有解释之时,但此时她心中不知如何难过了

    阮天铎思潮起伏,急得发怔,故塞北观音两次问话,均充耳不闻。

    随又想道:“我与云妹同师习艺,她的轻功本与我不相上下,但数月来,自经天都老人诸葛天荪传授脱影换形,与挪移大法之后,轻身功夫业已大进,怎的竟追不上。”

    想到此,心中一动,忙掉头向塞北观音问道:“兰妹,我忘了问你,这白石兔儿从何而来?”

    那塞北观音在两番问话,阮天铎均不理她,可就又使出小性儿了,她不是躺倒床上么?这时干脆闭上了眼,照样儿给阮天铎个不理睬。

    同时塞北观音心窍玲珑,阮天铎一见白石兔儿,那种张惶失措,又是一声“果然是她”再从窗纸上那月牙破洞,是女人的纤指所为,几方面一参详,心中早明白了十之八九。

    不由心中一紧,猛跳,不但心里酸,而且眼里一酸,塞北观音眼睛虽闭得紧,但却阻不住泪珠涌出。

    阮天铎见塞北观音不回答,尚还罢了,反而犯了性子,不由又在心里喊了声“糟”云娘误会尚不知如何才能解释,这一位若再闹憋扭,那来怎好,而且她又在病中,止不住哑声叹了口气,只好先顾眼前,云娘的误会,且再说了。

    阮天铎即把白石兔子儿向怀中藏好,踱到塞北观音身前,柔声说道:“兰妹,你怎么了。”

    阮天铎不叫还好,这一叫,那塞北观音的眼泪,刹时有如泉涌。索性翻身向里,只差没哭出声来。

    阮天铎一时手足无措,不知如何是好,只呆呆地立在床前,好一会,那塞北观音兀耸动着两肩,哭泣不止,阮天铎就不知她何事伤心。

    不得已,再又柔声问道:“兰妹,何事这般难过,是我得罪了你么?你的病尚未痊愈,有话你尽管说,别气苦了身子。”

    阮天铎可说已压着性儿说了,那塞北观音一扭头,说道:“你何必理我,我也不是你的妹妹,那位冷笑的才是呢!你去找她好了,从今以后,你也别再理我。”

    阮天铎一听,才知塞北观音又生嫉妒,不由一皱眉,心说:“我和云娘的误会,尚不知如何解释,你再如此,若云娘未曾远去,怕不误会更深了。”

    而且最令阮天铎心急的,就是那白石兔子,不知从何而来,再问她,她也必不肯说的了。有心再出去寻找云娘,这塞北观音那就更不知要如何伤心了。

    自己虽然对她并无情爱,但既援之于前,现今又在病中,又不能不管,并且知道塞北观音性子,心地狭窄,她对自己一往情深,若弃之不顾,有个三长两短,却也不忍。

    阮天铎好生为难,真个进退不得,却又无法劝慰,就叹了口气,拉过被来,替她盖上,然后退到桌边坐下。心想:“若不开导于她,长此下去,如何了局。”

    就说:“兰妹,你对我的一番情意,我何尝不知,但我也曾告诉过你,小兄尚在师门之时,已与云娘妹妹早有婚约,现今她又为我而弃家南来,我岂能背盟移情别恋,兰妹你慧质天生武功亦不在一般江湖武师之下,小兄有何德能,江湖之中,武功人品高于我者,可说车载斗量,我虽亦深敬兰妹,其奈相逢已晚何?过去我已一再向你述说,小兄子然一身,上鲜兄姐,下无弟妹,我们能结为异姓兄妹,那有多好,而且小兄早以亲妹妹一般待你,兰妹岂有不知,若能谅我苦衷,今后长相厮守,亦非不能之事,兰妹,小兄言尽于此,你能谅我么?”

    阮天铎说罢,即迫切地等着若兰回答。

    那若兰先躺着不动,随见她一手按着床沿,似要翻身坐起,但又似力不从心,仅转过身来,她那哀怨的目光,向阮天铎一扫,又垂下了眼帘,带着哽咽的声音说道:“你不要再说了,我本来就是苦命么,我也是清白女儿身,并非淫娃荡女,若不是我以前受伤,蒙你相救,又在为我医伤之时,你那么我也不用再说了,我已想通了,总之,今后你尽管放心,我自信还知道自发,绝不再存奢望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阮天铎未想到她会突然看开了,这份言语,倒是她从未说过的内心之言,其实她也没有什么不好的,说美,可比得蕊宫仙女,并不在云娘和胡锦雯之下,除了有小性儿外,武功也过得去,但阮天铎情有独钟,而且鱼与熊掌,岂可兼得,常言道:“最难消受美人恩。”自相处以来,塞北观音确实对自己情如蜜,爱似海,听她说罢,虽尚难辩别她是否是真心之言,但也反而心中难过起来。

    阮天铎本想安慰她几句,又怕反会引起她的难过,就想:“不管她所说的是否是真心的话,但今夜这僵局,倒可就此结束。纵或她是说的气头上话,也只好以后再说了。”想罢,就说:“兰妹如此谅我,小兄感激不尽,你刚病倒,又伤了半夜神,兰妹且先歇息,有话我们明天再说吧!”

    说罢即站起身来,那塞北观音却已将两眼闭上,再不回答,阮天铎叹了口气,这才退出暗间,里面因有灯光,尚不觉得,他这跨出门槛,才知这一阵工夫,天光早大亮了。

    阮天铎见天已大亮,也就不再睡了。

    而且思潮起伏,心乱如麻,就是要睡,恐怕也睡不着,听院中已有客人起身,即将暗间的门带上,然后开了房门,出到檐下一站,见院中倒有多半的房门打开来了,伙计的正往来忙碌着侍候客人,其中昨晚对阮天铎特别殷勤的那个伙计,一见阮天铎起了身,忙奔向前来,堆着笑说:“公子爷,你又不赶路,怎么起身得恁地早?”

    阮天铎心里烦乱,哪有闲情理他,那伙计却偏凑近身来,看来又要唠叨不休。

    阮天铎眉头一皱,心生厌恶,正想转身,那伙计的却已说道:“公子爷,我说你早,其实晚了,你说有多可惜。”

    阮天铎听出伙计的话有异,怎么早了,又晚了,又是可惜,不由拿眼来瞪着他。

    那伙计的向四下里张望了一下,才压着嗓门儿,在阮天铎耳边悄声说道:“公子爷还记得我昨儿夜里,告诉你的那位天仙般的姑娘么?半夜里竟又投到我们店里来了。”

    阮天铎心里一阵猛跳,急问道:“伙计,她们在哪里?快告诉我!”

    他急,伙计的却不急,偏拐着弯儿回答,说:“我不是说,其实你晚了,可惜么?若你早起来那么一袋烟的工夫,你就能见着她们了,那就别提有多美了。”

    阮天铎心里一急,伸手一抓,擒着伙计的胳臂,急道:“我问你她们在何处,哪一号房?”

    阮天铎是何等的武功,这一抓,因心里急,出手重了一点,那伙计的如何禁受得起,疼得一咧嘴,只差那么点儿没叫出声来,阮天铎也惊觉了,赶忙放手。

    伙计的心说:“这位公子爷长得恁地俊俏,大概是个风流鬼,不然,怎么一听见漂亮的娘们,就急得这般模样。”

    伙计的抚着臂,兀自仍在咧着嘴,阮天铎是要他快说,倒反而慢了,摸了一阵,又搓一阵,方说:“公子爷,你急也没用,人家早走啦,我不是说你起来晚了,可惜么?”

    阮天铎忙又问道:“伙计,快说,走了有多一阵子,是向哪一个方向?”

    伙计的一楞,心说,你这不是色胆包天,你倒像想追上去呢?怎么着,我要是告诉了你,你这条小命儿准得完蛋。

    心里这么想,但阮天铎可是财神爷,又不敢不说,就迟迟疑疑地道:“说走呢?倒没多久,不过才一袋烟的工夫,像是奔了南门的方向。”

    阮天铎听罢,拔脚就想向外奔,脚已迈出,却又倏地收了回来,转身进房,推开暗间的房门一看,塞北观音两眼紧闭,像是睡着了,这才又转身带上门,出得房去,迳奔店门。

    那伙计的仍站在门外直摇头,心里却在打鼓。

    且说阮天铎出得店来,一看,这辰光街道之上,仍冷冷清清,未见有行人,不敢怠慢,即迈开大步,向南门狂奔而去,虽然这大街之上,无法施展轻功,但也快得可追及奔马。

    哪知城门在眼前,阮天铎却不由一楞,那城门并未开启,心中不由大疑,城门既然未开,云娘怎生出得城去,是必仍在城中。

    阮天铎这一来反倒心定了不少,忙又返身往回寻来,但这江浦城中,三街六巷,向哪儿寻去,街道之上,又难得遇到行人,街面铺户,通未开门,要问,也无从问起,再加上心中又乱又急。简直没了主意。

    但一想,既然无处可寻,我何不乱撞,也许碰巧能遇到也不定。但阮天铎在街上转了半天,直到商家铺户,全都开了铺门,街上行人已渐渐多起来了,仍无迹象可循,这才垂头丧气,回转店房。

    阮天铎刚到店房门口,早见那伙计的探头探脑在望,一见阮天铎回来,即站出店门外来,迎着他问道:“公子爷,你怎么一人回来呀!”

    阮天铎以来是问自己为何未追到云娘,就一摇头,那伙计的又道:“这可好,公子爷你去追人,你的娘子却去追你,却都追了一个空。”

    阮天铎听得一怔,心说:“什么娘子追我!”

    伙计的已接着说道:“你刚走,我还在你房门口未曾移步呢,公子爷的娘子却已出来了。”

    说着,放低声音道:“你的娘子问我,你打哪儿去了,我一看,你娘子的脸色不对,就知道我们的谈话被她听去了,公子爷,娘儿们吗,还能有不吃醋的,当时她即叫我备马,我一听,要糟,她还不是去追你吗?可是我又不敢不去,我本想慢慢儿的,捱到你回来,那知你的娘子倒是个火性儿,我稍微慢了一点差点儿那马鞭子没抽到我头上,我可是实在没法儿,还幸她没追着你,我可是替你急了半天啦,公子爷,趁你娘子尚未回来,你倒是先编好一个谎吧!”

    阮天铎一听,心中又急了,伙计的噜噜嗦嗦了半天,已知他误会塞北观音是他的娘子,塞北观音病体未愈,这是到何处去呢?忙问道:“伙计,她说什么来着,向何处去了?”

    伙计的一楞,讨好了半天,敢情这位公子爷还未听清呢?就说:“那还用说吗?不是追你,还会去追谁呢?当时我一急,忘了为你拉谎儿,哪知我告诉她,你往了南,她却偏往北赶去,你猜怎么着,公子爷,你知她这是为何吗?准是她认为我骗她,所以向我指的反方向去追你。”

    阮天铎一听,脑子里嗡的一声响,就知塞北观音走得奇怪,装睡,偷听了他和伙计的谈话,这不算奇,他可没与伙计的一般想法,既知自己往了南,她却奔了北,这里头必有文章。

    阮天铎不理伙计,急忙往屋里赶,果然猜想的一点不错,一个包袱儿分了家,凡是塞北观音的衣服全没有了。

    阮天铎一时急得手足无措,塞北观音虽是对他纠缠,但说阮天铎对她全无感情,那也未必,若非和云娘青梅竹马,早铸深情,已是情坚不渝,塞北观音除了武功稍弱外,哪一点也不比云娘差,若说她喜怒无常,动辄使小性儿,虽知她闹憋扭,必是在嫉妒之时,妒由爱生,若非她太爱阮天铎,自然也就不会闹憋扭,使小性儿了。

    其实薛云娘千里奔波,南来寻找阮天铎,昨晚既然相见了,该有多高兴呢,但却竟因误会,一怒而去,这不是妒,是什么?岂又应独责塞北观音?正因为阮天铎并非对塞北观音无情,见她出走,脑里怎不嗡地一声,而且更令阮天铎心急的,是塞北观音尚在病中,又未走过江湖,她这么一气出走,江湖何处无险阻,孤身一人,岂不可虑。

    想到此,忙又奔出房来,那伙计也正随前来,阮天铎即命他备马。

    伙计的心说:“这倒不错,她去追你,你又去追她,这么捉迷藏儿似的,倒好玩得紧。”

    伙计的见他有不耐之色,倒不敢怠慢,忙奔至后面将他的马备好牵来。

    阮天铎心急如焚,一手将马夺过,跃身上马,即往北奔去,瞬即出了城门。

    此刻已是已时光景,道路之上,路上行人已多,阮天铎要快也快不了,奔了约有二十来里地,哪有塞北观音的人影,一见前面来到了一个小市镇,阮天铎一勒马,马跑的速度慢了下来,到了街口,阮天铎见街旁有一间杂货店,一台里掌柜的正在眺望街景,即翻身下了马背,牵马上前,拱拱手道:“借问掌柜的,可见一骑马打这里过去了么?”

    那掌柜的站起身来,打量了阮天铎,笑道:“客人你这么问,教我如何答呢?这是南来北往的官道,一个时辰之内,还没几十匹马路过吗?你要问,也得说说马上人是甚穿着打扮才行呀!”

    阮天铎是心急,一听,果然是自己问得不对,忙谢过了,说出塞北观音是怎么个长像衣着。

    掌柜的略一思索,说:“照你这么说,平日道上像这么大的姑娘单身行路的,已是少见,更不要说骑着马的了,若是这道上经过,没有不引起人注意的。”

    阮天铎一听,心说“你干脆说没见,不就结了。”正要拱手转身,那掌柜却已又说道:“不过今日早晨,却有两骑马,马上两个姑娘,穿着虽与你所说的不同,却一般儿标致,两个好像一个骑马在前跑,一个骑马在后追,可是没多大工夫,两姑娘却又结伴儿并辔奔了回头,往南边儿去了。”

    阮天铎一听,忙问道:“掌柜的,是什么时光打这儿过去的?”

    掌柜的说:“早啦!我不是说一清早吗,这时都快午刻了,怕不已过去了两个时辰。”

    阮天铎精神一振,已知定是薛云娘和胡锦雯两人无疑,这可巧啦!没追到塞北观音,却打听出了云娘和胡锦雯的行踪,照掌柜的这么说,一清早过去,又奔了回头,定是云娘甩了白石兔儿的,一清早离了江浦,胡锦雯必是在此间将她追上后,将她劝了回去,两人必已又再回到江浦去了

    他这一猜,还是猜着了,后文自有交待。但阮天铎虽猜着了一定是薛云娘和胡锦雯两人,然塞北观音岂能不管,一时不知返回江浦的为是,还是先找塞北观音,心中委决不下。

    那掌柜的见他这般模样,就说:“客人,绝没错,今儿一早,我就没离开过柜台,你说的那么长像的姑娘,绝没打这儿过,要追,你倒是赶急往别条道上追为是,别耽误了时刻。”

    阮天铎一听,不错,不管是回去,还是找塞北观音,也用不着再留在这条道上,当即向掌柜的拱手道谢,翻身上了马,向来路奔去。

    阮天铎沿路问去,不管是行人,还是路旁的歇脚的店,莫不一问三摇头,通没见有这塞北观音相似之人路过。

    所谓南船北马,南边儿的姑娘们,骑马的甚是少见,塞北观音人又长得美,若真打这道上路过,定会引起人的注意,可见绝未向这方向奔来。

    阮天铎失望之余,不由自我安慰,忖道:“说不定真如伙计说的,她是去追我,见找不到,又回到店里去了。”

    但随又摇头,想道:“不好,若是去追我怎会又将她的衣物也全都带去了呢?没有决绝之心,岂会如此。”

    他这么边走,边问,边想,不觉间,早又到了江浦,城门已在眼前。阮天铎也就不再犹豫,决定且先回到店房再说。

    这时已是正午时分,那家客栈兼卖酒食,正是上座儿的时候,伙计见阮天铎回转,即奔了出来,接过马,说:“公子爷,没追到你的娘子呀!”

    阮天铎听这问话,心里早凉了半截,还用问,塞北观音是去定了。就一挥手,也不搭理伙计,迳奔回房。

    房里冷冷清清,阮天铎触景生情,不由又叹了口气,塞北观音对自己,可说情深似海,回想到自己稍稍和她亲近,假以颜色,她就高兴得什么似的,并瞬即变得又温柔,又体贴。

    人们总是如此,凡是逝去的东西,都倍觉可爱,阮天铎回想到她那甜笑,她那小鸟依人般的柔情,不禁自言自语道:“兰妹啊!兰妹,非是我寡情,怎奈苍天弄人,我们相逢太晚了!”

    阮天铎叹了一阵,怅怅地望着那床上的衣包,见塞北观音取去她的衣物后,并未再系好,阮天铎更是睹物思人,不自觉地走到床前,将那包袱揭了开来,陡见珠光耀眼,一看,原来是青州道上,引起事故的那串珍珠,阮天铎一揭开包袱皮,有几颗珠子即滚了出来。

    阮天铎一时呆了,饶他是个铁铮铮的汉子,顶天立地的男儿,不禁也双目含酸珠泪潸然,忙将那珍珠捧在手中,看时,共有一十二颗。知她是耽心自己身边银两不多,故将那串挂在她项下的珍珠,分出一半来留给他。

    阮天铎一阵心酸,想那塞北观音出走时,心中不知如何悲痛欲绝,却不但不恨自己,仍这般为他设想,而且她趁自己不在之时,绝然而去,何尝又不是因见云娘已心生误会,不愿再和自己同行,以便自己向云娘释疑呢?阮天铎越想,越觉出塞北观音的可爱来,也更看出她对自己的痴情,以前尚认为她是小性儿,如今看来,不但她大度,而且简直是宁可忍其不能忍之悲痛,以成全自己和云娘,塞北观音更是女中丈夫了。

    阮天铎就不单是觉得她可爱,而且可感,可佩,又可敬。

    越往好处想,阮天铎就更加难过。

    忙将那珍珠包好,将它贴身收藏,然后想道:“兰妹现在病中,也许她只是想躲开我,并未离开江浦也说不定,我何不访遍此间所有的客栈。”

    心念一动,一刻也不停留,即再又奔出店来,知塞北观音离店后,是往北去的,即顺着街道寻去,不管是大小客栈,见着就问,先还是向北边寻找,到后来,一直把江浦城的客栈访遍了,别说是塞北观音了,就连一个单身的女客也无。

    他这一访,工夫可就大了,这时已是申未辰光,阮天铎大失所望,饶他武功高强,也经不起竟日奔走,到后来,几乎两条腿也拖不动了,其实是因阮天铎整天未进饮食,常言道:人是铁,饭是钢,你就是铁打的汉子,整天不吃东西可也不行,更何况阮天铎被云娘误会,塞北观音出走,两番精神上的刺激,纵然体力上支持得住,精神上也受不了。

    这是严冬天气,天黑得早,申未酉初时刻,天已黄昏了,商家铺户,多已掌灯,忽见前面靠左面街边有一座楼房,灯牌儿上亮着三个大字“醉仙楼”阮天铎见是个酒馆,失望之余,就想以酒浇愁,心想:“我何不上去痛饮几杯。”

    心中在想,脚下可没停,早到了那醉仙楼酒馆门前,迳登楼座,随便选了一付座位坐下,要了两壶酒,未待酒保将菜送来,他早已几杯下了肚。

    阮天铎本不善饮,又是空肚子喝猛酒,一壶酒尚未喝完,早巳醺醺然了,正是:以酒浇愁,愁更愁,越是愁,也就拼命地喝酒,不大工夫,第二壶酒也喝了一半了,那菜却连动也没动,那还有不醉的,早觉眼前有些朦胧。

    正在这时,蓦听楼梯响动,打下面上来了一人。

    这不是酒楼么?酒客们上上下下,有何注意的,皆因阮天铎上得楼来,是随便找一付座头,因此就在楼口边上,别看他已喝完了一壶半酒,其实不过一会儿工夫,这阵子,并无人上来,故楼梯一响,阮天铎虽已有了醉意,也自然地抬头一望,不由一怔。朦胧中,似觉这人好生面善。而且似在对自己一笑。

    阮天铎也自知醉了,以为自己看错,就试目,凝神,再看时,上楼来的这人,已转过了头去,但看这人背影,似是一个书生模样,心想:我的酒量确实太差劲了,才喝这么一点,竟醉得连人也认不清,自己离开师门,走入江湖,还不到一月,何曾结识得什么书生。

    阮天铎也就丢过一边,不再注意,那人上楼之后,选的座位,和阮天铎隔着一张桌子,但是侧面相向,仍看不见那人的面貌。

    阮天铎既不再注意此人,又将那酒喝个不歇,瞬间,那剩下的半壶也喝光了,有生以来,他还是第一次喝这么多的酒,虽已醉了,但心里明白,若要再喝下去,今晚恐怕就回不了客栈。

    阮天铎当即招呼酒保送饭来,哪知他一招手,那手臂竟已不听指挥,酒保倒是来了,但阮天铎说话却打了结儿,上身也不住的摇晃,话不清,酒保也听不真。酒保就说:“客官,你还是别喝了吧,听客官的口音,不是本地人,别看这酒喝在嘴里没什么,可是后劲却大得紧,你倒是吃点什么,将肚里的酒压一压吧!”

    酒保的话,阮天铎句句听真了,不由有气,心说:“我不是叫你送饭来吗?怎么恁地唠叨!”

    心烦,酒醉,气也大,那酒更往上涌,只觉一阵旋晕,顿时眼前一黑,那还撑得住,头一垂,就此扑倒桌上,心中那烦乱气恼,也渐渐趋于寂灭,这时阮天铎唯一有所感觉的,仅是那卟通卟通的心跳,但过了-会,连心跳的感觉也没了。

    阮天铎就此醉卧在酒楼之中。

    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突然被推门的声音惊醒,但因醉得太厉害了,头脑里仍觉得旋晕,眼虽睁开了,却仍觉得茫然,只觉得强光刺目。

    却听一人说道:“公子爷,你醒了么?”

    阮天铎听出是客栈里那伙计的声音,突然记忆起,自己明明醉倒在酒楼之上,怎么会回到旅店里来了。到底阮天铎武功甚高,异于常人,霍地翻身坐起,同时方知那刺目的,原来是阳光。

    阮天铎心中更惊,分明这已经是第二天了,那么,自己是醉了一夜?

    忙向来到床前的伙计问道:“伙计,这是什么时候了?”

    伙计的笑道:“公子爷,你喝得好醉,这半天一夜,一直人事不醒,现已快午时了。”

    阮天铎忙又问道:“伙计,我记得我是在酒楼中,怎么回来的。”

    伙计的闻言一楞,说:“原来你不知道呀!公子爷,你倒是看看这个再说。”随说,随从桌上取来一张纸头。

    阮天铎听他话中有异,忙一伸手,将纸头接过,看时,只见上面写着四句:

    欲知芳踪何处且泛海外神山

    晋谒神尼百了可结绿带双绾

    四句之后,画着一条亮银软鞭。那字写得甚是秀丽,分明出自女人手笔。阮天铎一跃下地,忙问道:“伙计,这是何人所留,快说。”

    那伙计面容一整,说:“公子爷,原来你不知道呀!正是我告诉你的,那天仙般的两个姑娘之一,就是那乔装成个书生,后来又换了女装的那位姑娘,昨儿夜里又是一身男装,将你送了回来之后,留下这张纸头,就匆匆忙忙地走了。”

    阮天铎从画的那条软鞭上,也已悟出是谁来了,不是胡锦雯,还有谁来,蓦地又记起自己在酒楼之时,见那打楼下上来的那个书生,因那时已有七八分酒意,故未看清,但已觉好生面善,定然是她了,而且也只有她,方知自己住在这客栈中。

    同时心中又奇怪,既是胡锦雯,为何在酒楼中,不和我相见。

    阮天铎心中思潮起伏,一面再又看她留的字句,心想:所说的芳踪,必是指云娘无疑,再往下看时,心中又不由一惊,随师之时,曾听恩师钟千里,和天都老人说过,海外有一神山,隐居着一位世外高人,法号百了神尼,剑术武功,可称天下第一,胡锦雯留字所示,分明是说云娘已赴海外神山去了,若我要寻她,应泛舟前往神山,能谒得百了神尼,则自己和薛云娘的婚事可谐。

    阮天铎悟出了那字句的意思,也就不再问伙计的,忙命他结算店饭钱和备马,同时即刻拾掇行囊。伙计忙答应着,去了,阮天铎即刻离开了店房,出到柜上,结清了店钱,翻身上马,迳出东门而去。因为知道了薛云娘的下落,就恨不得即时赶上,同时心想,云娘和胡锦雯昨日均未离开江浦县,就算昨天连夜走的,距离此刻不过才半天一夜,若加紧追赶,也许不用到海外神山,就能把她两人追赶上了。所以阮天铎忙忙的赶去,虽然不知神山在何处,但既然是在海中,且赶到海边,再问也不为迟。

    哪知阮天铎一路赶去,一连赶了三天三夜,这日离海边不远了,但仍然没追上云娘和胡锦雯,而且沿途打听,也都没见到有这么两位姑娘路过。可是阮天铎却坚信不疑,心说:“也许她们走别条道路去了,若能先赶到渡海口,自己又走到前头来了,或者能截着她们也说不定。”

    可是,令阮天铎失望的,连日来到处打听,通不知神山之名,自然也不晓得在何处了。若此间追不上,又截不着她们,这宋怎好?

    他离了江浦,是顺着长江,飞马赶来的,因日夜兼程之故,第三天日落时,即已到海边,只见汪洋无际,巨浪滔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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