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物色队员,以专责成便了。”

    雍王笑道:“话虽如此,二哥的考查之责,却也不可因我一言而松懈咧。”

    接着又笑道:“本当相陪午餐,无如舅舅隆科多有约,恕我先行别过,胡君之事,便请做主了。”

    说罢便作别入内更衣而去,羹尧独坐,料理了半天公事,忽见载泽悄悄走来,先请了一个安,然后笑道:“奴才谢谢二爷赏脸,舍戚已蒙录用,感激不尽。”

    羹尧笑道:“我本需人,何足挂齿,既然总管亲戚,日后自当另眼相待,何况你又托王爷和我说过咧。”

    载泽又请了一个安,方才退了出去,接着便见周再兴匆匆走进请一个安道:“回二爷的话,胡师爷有事要和二爷商量,如果二爷有请他便来咧。”

    羹尧把手一摆道:“既是胡师爷有事商量,快请进来。”说着又放下手中文书,便待起身迎接,周再兴一见身边无人悄声道:“他先着我来看一看,如无外人才来咧。”

    说罢,方才转身出去,半晌方见胡震走来,一入秘阁,便以目示意,先打了一恭高声道:“小弟初来,一切还望总文案照拂。”

    羹尧连忙答礼道:“胡兄今之奇士,既蒙王爷赏识,以后便是同事,何必如此客套。”

    寒喧既罢,方才落座,羹尧又慢慢谈及八王府,并告以血滴子的事,言次,又慢慢引到请任提调兼领队,胡震正色道:“如以王爷对我知遇而言,自应竭尽犬马之劳,以图报于万一,无如小弟生性疏懒,不习统御,提调领队实非所长,还请见谅才好。”

    说着又以目示意,把头微摇,羹尧忙道:“既然胡兄不屑为此,怎敢相强?不过这是王爷的意思,小弟只有代达而已,既如此说,容我再向王爷说明如何?”

    胡震把手一拱道:“小弟出言无状,实在不知这是王爷所命,不过生性如此,雅不欲误人误己,还请总文案代为说明苦衷为幸。”

    羹尧连忙还礼应允,又笑道:“小弟决将尊意代达王爷,不过如以鄙意推断,能者多劳,恐怕王爷未必便许足下安闲,说不定也许要亲自劝驾咧。”

    胡震只笑而不答,一会儿便见值厅小厮送上茶来,两人又啜茗闲话了一会,忽见周再兴在秘阁外面略一探头进来望了一下,把手一摇,胡震又复悄声笑道:“贤弟方才的事,并非愚兄一定装腔做势,实因室外有人不得不尔,你最好照方才的话回复他,让他自己来和我说才好,以后彼此所见也不必尽同,即使有所争执,大家也全不必放在心上,须知这不过是一台戏,上台不容不认真,下台之后却又不容认真咧。”

    羹尧点头道:“小弟理会得,决定如命而行便了。”接着也悄声道:“昨夜胡兄真有入王府之行吗?”

    胡震笑道:“这话倒不假,那草包打算联络六三两王和派侯异之侄搬枢到秦岭去也是真的,最好贤弟能在这两天到十四王府去一趟,有意无意,也为愚兄引进一下那便更好咧。”

    羹尧悄声道:“你打算把这把火,再替他们煽得大点吗?”

    胡震把头一点,站起身来附耳道:“不但打算这样做,并且这便是周路二位所命咧,本来此事不妨由贤弟去做,但周路二公因为你有父兄在堂,万一露出马脚,便难以脱身,我却是四海为家惯了,要走随时全可以,所以才命我代劳,我们有时不妨意见相左,便也为了替你预留退步,即使被人揭穿,你也可以留下一个说话的余地,这并不仅仅是为了对付这里的主儿,你知道吗?”

    羹尧不禁慨然也附耳道:“小弟蒙二位师叔和胡兄如此成全,实在感激不尽,不过只要于大局有益,小弟拼此身家也在所不惜,却决不敢以一身祸福为重咧。”

    胡震笑着低声道:“你不比我,一身所负之责太重了,不到存亡成败之际,却不许如此着想,再说你两位师叔和那老师父对你也期望甚大,如果这等做法,却更非诸人所愿咧。”

    接着又附耳道:“我们各人所扮演的角色不同,你所做的,我不能做,我所做的也希望你不必做,今后各人一举一动也许全关大局,却不容不郑重,还望仔细才好。”

    羹尧连忙点头受教,一面走向门前一看,只见花厅上悄然无人,只周再兴坐在房外,紧靠着板壁一张椅子上,一见羹尧攀帘出来,连忙站起身来,请了一个安道:“天色不早咧,二爷您是吩咐备午饭罢,奴才早和这里的进爵说过,他已到厨房里去了,您再陪胡师爷谈一会儿也许就会送来,王爷出去的时候,早留下话,说胡师爷初来,他因有事,不克奉陪,请您代做主人,如果要热闹些不妨请云老太爷和二位云老爷一起用饭,否则便请您两位对酌,他也许午后才能回来,有什么事,这儿有奴才和这里的进爵进禄三人伺候,您只说一声便得咧。”

    羹尧笑道:“我正是因为胡师爷初来,不便只以例酒款待,所以想叫他们到厨房里说一声,却想不到王爷已先说过了,不过此地照例有二人轮值伺候,王爷如果在家还不止此数,今天为什么全不见了,却只剩下你在这儿咧?”

    周再兴道:“今天这儿轮值我已问过,是进爵进禄两位,一位到厨房里去了,一位是我因为咱们来的两匹马全拴在府外,时间一长怕要上料,奴才又第一次伺候您到这府里来,不知道马房在什么地方,属哪位管,请他带奴才去一趟,谁知他说这儿的人全走完了不好,只教奴才在这儿,由他去一趟,所以才只剩下奴才一人,有这久,我想也该回来咧,您还有事吗?”

    羹尧这才恍然大悟,原来他已经把人全支使出去,好让自己和胡震说话,不由心中暗赞这位师弟实在有一手,连忙笑道:“我不过问问罢了,其实并没有什么事。”

    说罢又退入秘阁,不一会,果然值厅二仆全已回来,酒饭也送来,羹尧又命人去将云家父子请来同饮,云霄老而健谈,胡震更是九流三教无所不通,一会儿谈兵,一会儿说剑,旁及江湖掌故,翳卜星相,两人更豪于饮,这一席酒,直吃到未牌时分,还未用饭,正好雍王也从隆宅回来,一见众人纵饮之状,不禁大笑道:“你们好乐,如非隆皇亲是我舅舅不得不去,在家里与诸君痛饮那有多好?”

    众人闻言,连忙站了起来,齐声道谢,并请恕过放浪。

    雍王又大笑道:“座皆豪士奇人,礼岂为我辈设哉!如果这样一说便反俗了。”

    说着也脱去官服,一面入席道:“所幸隆宅之筵,适为冠裳之会,我尚留得量在,且待我来先敬胡老夫子三大杯如何?”

    说罢笑着攘臂大呼酒来,左右连忙替他将酒斟上,又替各人也斟满了。胡震举杯起立道:“王爷敬酒决不敢当,如许放肆,且容晚生先敬王爷才是。”

    说着,把手一拱,一饮而尽,雍王也把酒干了,一面又道:“宾主岂容倒置,这杯只算罚我迟归,这酒一定是要敬的。”

    说罢,等左右将酒斟满,当真一连敬了胡震三杯,又与各人一一周旋,羹尧见一巡既过,方才笑道:“王爷今天还得再敬胡兄三杯才对。”

    雍王擎杯诧异道:“适才已经敬过了,怎么又要敬三杯,难道这其间还有什么事不成?这个二哥还须说明才好。”

    羹尧道:“早间王爷之意,我已转达胡兄了,他却不肯屈就这个兼职咧。”

    雍王微怔目视胡震道:“这是一个绝不会让外人稍有知闻的要职,也不算是武职。便云老山主和我也置身其间,难道胡君还有不屑吗?”

    胡震连忙起立躬身道:“王爷所命,晚生焉敢违抗,实因领队一职,须能御下,晚生惟恐麇鹿之性,不免疏放,诚恐误事,所以才托年兄婉谢,焉有敢存不屑之心之理。”

    雍王略一沉吟又哈哈大笑道:“以老夫子过人才智,复负绝技在身,焉有不能御下之理,这未免太谦了。”

    接着又看了羹尧一眼道:“二哥曾对胡君言明,这一队人由他自己去物色罗致吗?”

    羹尧笑道:“此点我虽说过,但因胡兄一再谦辞,所以语焉未详,只要胡兄肯为屈就,凡事无不可以商量,将来这一队人便不由各队分拨也无不可。”

    雍王笑了一笑道:“老夫子于意如何?如果真是为了不肯屈就领队一职,便由你推荐,只任提调也未为不可,不过这八王府的事,却非仗大力不可咧。”

    胡震又躬身道:“王爷怎么疑惑这个上去,晓生实无他意,只恐力有未逮,未免误事而已,既蒙如此见重,晚生权且遵命就是咧。”

    接着掉头向羹尧道:“小弟决非要待王爷当面下委才敢承诺,更非队员必须自己人,实缘王爷严词切责,不容再辞,以后一切,还请年兄不吝指教才对,否则便是见怪了。”

    羹尧方说:“胡兄又过谦了,能如此最好,小弟本就衔了王爷之命,才敢对胡兄说,现在既然王爷当面把话对胡兄说明那就更好咧。”

    雍王哈哈大笑:“你们两位全无庸客套,二哥固然与我情若一人,决无彼此之分,便胡君也是一位磊落奇士,焉有这等世俗之见。”

    说着又一举杯向二人笑道:“此事一言以决,无庸再说,明日有暇,二哥可将一切暗号,通信之法,以及各种规矩告诉胡老夫子便得咧。”

    说罢一饮而尽,向两人道:“不管是谁,如再客套,便须先罚上十大杯才是。”

    两人俱各将酒饮干,连称不敢,各自入座,云霄只有擎杯微笑,中燕因胡震初来,词色之间,颇为傲慢,除雍王之外,几乎连羹尧也不放在眼里,偏雍王又非常优容礼遇,一口一声奇士老夫子,竟如上宾一般,不由心中不忿,虽不敢说什么,却乘机举起杯来,向胡震笑道:“胡兄本是江湖有名人物,小弟久已闻名倾慕,想不到竟做了同事,我只一介武夫,却不谙文墨,以后还请您这铁笔书生多多赐教才好。”

    说罢一饮而尽,一照杯道:“这一杯酒聊当敬意如何?”

    胡震看着他一笑,也把酒干了,接着道:“小弟初来乍到,一切还望云二哥照拂,您怎么说起这话来?小弟虽然略通翰墨,焉敢在您面前卖弄,须知我这愿就文案而不敢自侪于护卫等职,便是因有二哥在前,所以才退避让贤咧!”

    云霄一听,胡震似有愠意,忙道:“中燕,你又说话失检咧,胡君不但内家功夫为当代有数人物,文学武功全有根底,便是在江湖上的威望,也名重一时,今天能被王爷屈留下来,那是天大的面子,你配向人家求教吗?”

    胡震连忙把手一拱道:“老山主言重了,二哥一时说笑,这有何妨?在下也只实话实说,并无他意,您这么一说,倒教我置身无地了。”

    雍王眼光向各人一扫,又哈哈大笑道:“今天这一席,应该痛痛快快的罚我一下才对,你们本来大家都非常尽欢,只因我一搞场反而全客套起来,这不全是我的不是吗?”

    说着目视左右,又将酒斟满,仰着脖子干了道:“我来权当令官,请老山主监酒,如再如此,那只有十倍处罚了。”

    羹尧头一个道:“王爷说得是,今日之会,正宜脱略才是,否则便非王爷从隆府赶回的本意了。”

    说着又笑道:“胡兄初到府中,或许不惯,须知此间曲宴,却无须一切周旋咧。”

    说罢,又把话岔开,慢慢说到各亲王贝勒身上去,渐渐谈到允-和程子云的事。

    胡震笑道:“我也闻得十四王府有这么一个怪物,功夫着实了得,并擅孤虚壬遁,日常全以今之诸葛公自命,几时倒要见见才好。”

    雍王道:“你要见他,这并不难,改日可由二哥陪去,不过此君实系妄人,并无足取,他日一见,你便明白了。”

    胡震只有唯唯而已,这一席酒,直吃到将近黄昏才罢,席散以后,雍王独留羹尧,屏退左右笑道:“二哥,你看这胡震为人到底如何?”

    羹尧只微笑不答,半晌方道:“王爷向来用人信而不疑,既赏识于前,怎么又问起这话来?”

    雍王摇头道:“话不是这样说,我对旁人怎能比得二哥?今天我之单独留你一人,便是要商量一件大事。”

    接着悄声道:“二哥知道我为什么特对此人优礼有加吗?”

    羹尧笑道:“这是王爷爱惜人才,储以为他日之用,还用说吗?”

    雍王正色道:“我与二哥情如骨肉,彼此又忝在至亲,还用得着说这等敷衍门面的话吗?老实说,此人虽然是个风尘奇士,我这样看重他却另有用意,只因这两天事情接着来,未能容我与二哥相商而已。”

    接着又道:“前天我不是和二哥说过皇上就要南巡吗?本来我的本意打算趁这个机会,托二哥去把肯堂先生这样的山林隐逸,请他几个出来,越是不易致的越好,以便稍安圣虑,谁知二哥也不知道他的下落,如今这一着,却不容再缓咧。今天我往隆府便也为了此事,据舅舅告诉我,皇上为了三吴人心不安,每日朝罢,独坐深思,全是念念不忘,南巡之意已决,如若在这个时候,能延纳上一两位出色人物,哪怕只住上一年半载,情形便完全两样,所以我才急急想法,这胡震虽然不能算是名重一时的人物,但物以类聚,他既终年浪迹江湖,又能通翰墨,说不定便可略通声气,如果用他来做一个千金马骨,说不定便可以在他身上引进一二人,你看此策如何?”

    羹尧深思半晌方道:“如就鄙意看来,此君才具学识,虽然无一不佳,但是否能和这些前朝隐逸够得上往来,还在未可知之数,即使能在他身上延来一二人,也是利害得失参半,这点王爷却不可不慎咧。”

    雍王把头一偏,愕然道:“这又是什么意思?难道二哥根本对于此举还另有看法不成?”

    羹尧也正色道:“羹尧世受国恩,又蒙王爷如此见重,既然视同骨肉,便不得不言,现在姑无论胡震与这些逸民遗老能致与否,即使能延聘上一二人来,此辈大抵心怀故国,桀犬吠尧,万一其心叵测,稍有失当之处,王爷又如何对皇上咧?而且人言可畏,知之者以为王爷为皇上分忧,弭祸患于无形,万一借口攻讦,不也可以说王爷勾结前明遗孽,图谋不轨吗?要依我说,不但此举宜加慎重,便那胡震的来历,也不得不加留意,王爷以为如何?”

    雍王两只眼睛,在他脸上注视了一下,忽然笑道:“二哥真是少年老成,设想一点也不错,可惜你只有一点不知道,所以才有这话,须知小弟虽然不敏,却不至连这点见识全没有咧。你只请想一想,如果我不知道皇上圣意所在,能这样做吗?倘使旁人能借口比事,加以攻讦,那不用说别的,只云老山主一家公然住在此地,早有人上了折子了,还能到现在吗?”

    羹尧不禁恍然大悟道:“我真糊涂,照这样一说,这等说法,早在圣虑之中了,那我就算是见识太浅了。”

    雍王大笑道:“不是二哥见不到,这实在是谁也料不到的事,实不相欺,小弟之所以敢如此做法,与诸阿哥之敢于公然养士的,便也是因为皇上早有密旨,对于此辈不妨予以羁縻咧,否则皇上天资聪明,圣虑所至,无不入微,焉有纵容诸皇子如此之理,只可惜各位阿哥太不争气,正经人物没有弄来,倒反招了一些鸡鸣狗盗,江湖混混,闹得乌烟瘴气,却未免辜负圣意咧!”

    说着又道:“至于你说怕这些人心怀叵测,那是更不足虑,老实说,他们之所以在民间树立声望、才智之外,便是仗了气节二字,只要一应召出来,哪怕一尘不染,那他的号召力量便差多了,人的看法也就不同,那还有什么作为?你还怕他们徒仗匹夫之勇,敢在这北京城里做什么不成?”

    羹尧闻言,不由心下更加明白,转又笑道:“这种看法,更非我之所敢料了,不过王爷对胡震如何说法,这种机密却未便言明咧。”

    雍王道:“我之所以留下二哥,也就为了商量此事,这等机密焉有能泄之理,而且他才来不久,也未便多假颜色,最好仍由二哥有意无意之中,再考查考查他的来历,同时探探口气,再做决定,不过事不宜迟,我们总要在皇上南巡之前,有点眉目才行,不然作用就要差多了。”

    羹尧略一沉吟道:“既如此说,那我明天就邀他在舍下小酌,略探口气如何?”

    雍王点头笑道:“这样也好,不过此人骄矜之气太重,如果可用,二哥还须做优容一二,不然却不易入彀咧!”

    羹尧也笑了一笑道:“这个我却不是云二哥,王爷但请宽心便了。”

    雍王不禁又看了他一眼,微笑道:“二哥自是将相之才,宜有江海之量,怎能以云护卫相拟?但此人矜才使气却是真的,仍须留意,最好能不动声色加以折服,那便更妙咧。”

    说罢又大笑道:“我留二哥,便为此事,如今话已说完,今日二哥起身未免太早,此刻便可回府,早为安歇咧。”

    羹尧猛忆前情,不由脸上又是一红,连忙乘势告辞,唤过周再兴备马回去,等到府中,已是天黑,先将各处送来消息查看了一下,果然允锇已到六王府去过,并且在同病相怜之下,两人一拍即合,已经有互相照应之决定,另一封信却是张桂香的,报告允-府中程子云,摭拾古今兵书写成了一本用兵新略,由允-作为己撰进呈御览,不由一笑搁过一边,又密唤周再兴,将雍王所谈,去转达周路二人,这才略进消夜就寝,只因连日劳累,第二天直至日上三竿方才起身,重又到雍王府来,写了一封请帖,命周再兴与胡震送去,邀约便饭,因图机密好说话,便在后园书房进餐,连希尧也未请来作陪,只用周再兴一人侍候,席次,羹尧将昨日雍王留谈的话全说了,胡震大笑道:“这老鞑虏用心倒也良苦,只可惜对于真正忠贞之士,却半点也用不上,徒滋纷扰而已,他所能招致的,还不如云霄之流,如尊师肯堂先生等人,肯上这个恶当吗?既如此说,我倒有一个将计就计的方法,只向周路二公请示之后,再说便了。”

    羹尧道:“胡兄是打算乘机引进几位老前辈吗?不过因此屈节却犯不着咧。”

    胡震微笑道:“这个周路二公自有安排,老弟却不必过虑,反正能入地狱的,决不怕他诋毁,明日他如相问,你先支吾着,只在这三两天中,我少不得先教他欢喜一下。”

    羹尧看了他一眼笑道:“照这么一说,你是已经胸有成竹咧,何妨稍微告诉小弟一二咧。”

    胡震摇头道:“我虽已有腹稿,但在未经周路二公决定之前,怎敢先说?须知太阳庵的制度,不经值年人决定,决不许门下弟子妄自议论咧。”

    羹尧不好再问得,不由脸上一红,胡震笑道:“老弟请勿介意,实在本门规矩不可不守,固然欲成大事,立法不可不严,便他日御下也非以身作则不可,要不然,便非所宜咧。”

    羹尧忙道:“胡兄指教的是,小弟初入庵门,还望原宥。”

    胡震又笑道:“你这话又对了,我等相处,无不可以对人,所以才实话实说,本来你只因不明本庵制度而已,并非过错,这么一说不嫌愚兄太直率了吗?”

    说着,又将太阳庵一切规矩戒律,详细说了,羹尧这才释然,饭罢之后,忽然周再兴来报道:“前面门上有人来报,说十四王府的程师爷来拜,已在花厅落座,立等二爷相见咧。”

    羹尧笑道:“那个怪物来咧,胡兄要见他吗?”

    胡震道:“昨日我不早说过吗?久闻此人号称东鲁狂生,手底下也有两下,更有知兵之名,我既打算去接近允-自非先见他不可,今日趁机先见见面也好。”

    羹尧又笑道:“此人狂则叹观止矣,如论实举却还未必。”说着,略谈前事,便一同把臂前往花厅,才到屏风后面,便听程子云大嚷大叫道:“相烦列位管家,快去催请二爷出来,俺有一件绝妙的下酒物,要与他同赏咧,这是要紧的事,却耽误不得。”

    接着又道:“快去,快去,俺和你们二爷已是极知己的朋友咧,还用客气吗?要不是怕有内眷不便,俺早登堂入室,也用不着你们通报咧。”

    那值厅仆役方说:“程师爷,方才我们已经有人进去通报过,二爷就来咧。”

    羹尧不由大笑道:“程兄携得什么下酒物来,便这等心急?我先给您引见一位朋友好不好?”

    程子云闻言,连忙从椅上站起来,不等见面,又嚷道:“您问这个吗?古人常以汉书下酒,俺这篇文章,真可以惊天地而泣鬼神,又岂止可以下酒而已?所以才特为携来就教,世无俺程子云便不会有此妙文,苟尤年双峰,也决不会能解此文,您便有什么朋友且慢引见,等先把俺这篇文章看完,再谈谈其他好不好?”

    羹尧不由一扯胡震暗笑道:“你听见吗?”

    胡震也笑了一笑,却抢先一步,先转出屏风大笑道:“在下铁笔书生胡震,自从鲁豫北上,便闻得东鲁狂生大名,一到北京,更是名动九城,想不到却在年兄府上相见,能不算是幸会吗?足下既有如此妙文,定卜震古烁今,容待拜见以后、-同欣赏,以饱眼福如何?”

    说罢,先仰天打了一个哈哈,然后赶上两步,一把握紧了程子云的手道:“足下真令胡某倾倒已久咧。”

    程子云蓦地里,却想不到,半中腰里,竟然会跑出来这么一个同调,饶得再狂放些,也不禁为之一怔,连忙一推那宽边玳瑁墨晶大眼镜道:“足下便是点穴名家,以绵拳驰名江湖的铁笔书生胡震胡爷吗?俺也久慕大名咧,俺这东鲁狂生,虽然传播甚广,大河南北,薄有微名,便在这九城之中,也算得名重公卿,可是在江湖上,和您比拟起来,那就差多了。”

    接着也大笑道:“久闻胡兄在汴洛一带曾驻游迹,怎么忽然也到这软红十丈的京华做起客来?此间主人年双峰兄,和小弟是一人之交,好客不减孟尝信陵,而且巨眼能识英雄,何妨小住以候机缘,彼此也好订交,俺现在十四王爷府,权充西宾,敝居停也是一个爱才如命的主儿,如须推介,过两天便请屈驾前往一行如何?”

    羹尧笑道:“程兄此举又差了一着,如今胡兄已由舍亲雍王爷延聘,也早是钤闻上宾咧。”

    程子云一看二人,猛然一晃脑袋,摸着颔上虬髯道:“俺说咧,怎么胡兄竟会和您携手出来,原来也早在令亲雍邸罗致之中,那俺倒虚邀了。”说着猛一伸手,从靴统中取出一个黄绫小包裹来。又大笑道:“这是敝居停新著用兵新略,年兄早巳知道,用不着再说什么,不过这篇序文,却是俺的精心杰构,俺自信便班马复生,也不过如此,因为这是要进呈御览的东西,所以特为用楷书恭缮,拿来请教。”

    接着又道:“这真是神来之笔,说也不信。前晚偶因敝居停催索甚急,偏俺又深入醉乡,起初只是勉强动笔,谁知一挥而就,竟毫不费力,俺这才相信,古人说若有神助这句话,竟有点道理咧。”

    说着,任凭羹尧让坐献茶,一概全不理会,兴冲冲的,就桌上打开那黄绫包裹,取出一本宣纸恭缮的书来,递在羹尧手上,又向胡震道:“胡兄也是方家,便请同正如何?”

    这才落座,端起那只盖碗来,仰着脸,把那碗茶一饮而尽。羹尧一看那序,不过五六百字,文笔虽然非常古朴,却看不出有什么神奇来,方才打算敷衍上几句了事,胡震在旁,却偏着头,伸长了脖子,赞不绝口道:“这真是天地间的至文,渊博雄厚兼而有之,秦汉以下殊不多见,程兄说若有神助,这句话一点不错,小弟今日得以拜读,才知道盛名之下果然无虚咧!”

    接着又道:“小弟今日在年兄府上,得识程兄这样真名士,又复能拜读这篇鸿文,这次的北京城总算没有白来,不过这种传吐不朽之作,却不可以轻读,贤主人能许置酒同赏吗?”

    程子云才放下茶碗,又把大拇指一竖道:“胡兄真是法眼,俺这篇序文,得您这一句话,便足可传之后世咧。”

    接着又哈哈一笑道:“千古最难得的是文章知己,既如此说,俺也要向主人索酒痛饮咧!”

    羹尧连忙笑道:“二兄既然光临寒舍,当得置酒痛饮,何况又有这篇奇文以供下酒咧。”

    说着,便命左右备酒,那程子云闻言越发得意,从那篇序文,又谈到那本书的内容,说得唾花飞溅,简直得意忘形,羹尧不由暗中皱起眉毛,偏偏胡震却一味从旁随声附和,并且也做出一样狂态,两人抵掌而谈,大有旁若无人之概,直等酒肴送上,方才算将程子云的口堵上,但三杯落肚谈锋更健,几乎将个主人,搁在一旁,直到席终,程子云已经灌了个八成,才告辞别去,到未了竟将那本缮正即待进呈御览的用兵新略,忘记在桌上,还是胡震笑说:“程兄,你那篇大作还没带走,千万不要忘记才好,要不然,这是贵东打算进呈的东西,却不好咧。”

    他这才记起来,匆匆包好,又向靴筒里一塞,醉眼模糊,仰天大笑道:“俺小谪人间,已是将近四十年,今日之会,才算得遇知音,这一乐真是非同小可,所以几乎连这等大事全忘了,如非胡兄一讲,回去对敝居停真没法交代咧。”

    说罢,向胡震一恭到地道:“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其为胡兄乎?今日权且别过,明日便当亲到雍王府拜见,俺和胡兄从此便是忘形之交咧。”

    然后才跄跄踉踉,向厅外走去,羹尧惟恐他醉了,闹出笑话来,忙命周再兴好生扶着,自己也直送到角门外方才回来,不由对胡震笑得肚子还疼道:“你怎么跟这怪物下死劲的逗起来?这一来却纠缠不清咧。”

    胡震道:“我不比你,如不将此人拉成至友,怎个能接近他那居停?这一来你瞧吧,不消几天,包管我也是十四王府的上宾咧!”

    羹尧笑着悄声道:“你这等做法不怕我那舍亲见怪吗?”

    胡震摇头笑道:“这却不须虑得,老实说,我不但打算周旋于这二者之间,说不定将来还打算遍游诸王府,一一加以观察咧。”

    接着又以目示意道:“我承雍王爷知遇之恩,这便是所以图报咧。”

    说罢,又一看天色打了一恭道:“年兄今天大概是不再到王府去了,小弟初来,却未便久离府中,现便也回去了。”

    羹尧也不相留,两人别过不提,那程子云一手扶着周再兴,跄踉出府,唤来自己马匹从人,一路颠头播脑,回到十四王府,那酒全涌了上来,才到花厅,已是支持不住,小来顺儿原是见惯他的醉态,忙道:“程师爷,您八成又在外面喝醉了吧,王爷在里面咧。”

    程子云一下跌进了角门,幸而手扶墙角没有摔倒,闻言不禁怒道:“你这小蛋蛋子,又该打咧,俺是不醉之量,天有酒星,地有酒泉,全是为了俺而设,况且今日酒逢知己,焉有便醉之理,王爷在哪里?俺这就要荐贤咧。”

    说着,足下一连又是几下摇晃,简直像醉判官一样,两手一舞,扶着墙壁向内面走去,只笑得个小来顺儿几乎打跌,不想允-正在厅上,坐等着他回来,一听程子云一路嚷着,料知一定年府留饭,也许又吃醉了,皱着眉头,起身出来一看,见他已经醉态可掬,小来顺儿仍在掉过头去窃笑着,不由怒道:“程师爷醉了,你还不扶他进来,真讨打吗?”

    小来顺儿,一见王爷亲自从厅上出来,连忙答应一声是,赶去相扶,程子云却咧着大嘴笑道:“王爷,俺没醉,不用人扶,这就来咧。”

    说着,那一只手却搭向小来顺儿肩上,扶了个结结实实,一步一跌走向厅上。

    允-笑道:“老夫子但醉无妨,那本书和序年双峰看过吗?”

    程子云哈哈大笑道:“那年双峰浪得虚名,他懂得什么?俺今天却遇上一份学究天人的文章知己咧。”

    谁知这一笑,那涌上来的酒,却再也按捺不住,从肠胃之中,直冲咽喉而上,分口鼻两路飞舞而出,小来顺儿几乎扶不住,两人一齐摔了下去,幸而戈什哈福宁在旁,一下扶着,一边一个才勉强扶住,但人却大呕不已,把适在年府吃的酒菜全倒了出来,闹了个狼藉满阶,左右扶的二人不禁全掩着鼻子,他却毫不在乎,索性大呕了两三次,然后推开二人用袖子一抹口颊,又在那虬须抹了两下,向允-打了一恭道:“王爷请恕俺放肆,这就好咧。”

    说着,竟自己走上厅来,允-忙又道:“老夫子,既已过量,不妨且请回房稍睡,停一会再细说便了。”

    程子云一屁股就下首椅子上坐定道:“俺委实未醉,那书和序,年双峰已经看过,凭他当然绝不能赞一词,倒是俺却因此给王爷交下一位了不起的人物,这人如论文学武技决不在俺之下,才情更是高人一等,便那年双峰也甘拜下风咧。”

    允-见他忽然说出这两句话来,又似醉态已解,再看那颔下虬髯上,还挂着呕出的脏东西,都摇头晃脑一本正经的说着,不由又笑道:“老夫子本对人极少心折,前对年双峰算是一个,这算是第二回咧,但此人到底是谁,何妨先说出来让我听听,如真系人才,便不妨延纳咧。”

    程子云猛一拍大腿道:“此人姓胡名震,素有铁笔书生之称,不但武技是个著名能手,使金石篆刻,书画文章,全是自成一家,久已蜚声艺苑,只可惜俺迟了一步,又让雍邸罗致去咧。”

    允-见他醉态全敛,料已略见清醒,忙道:“既有这等人才,老夫子便须火速结纳才是,这人不比年双峰,他和四阿哥谅非亲故,拉拢起来要容易得多,却迟不得咧!”

    程子云笑道:“此事何用王爷吩咐?俺已约定他,明日便去拜望咧。”

    说着手一摸那部虬髯,竟摸了一手腻腻的东西,自己也觉不是意思,忙命人取过茶水,一面擦脸漱口,一面笑道:“那书原有大半是年双峰平日看过的,他自无话说,不过那篇叙文,他却也无法能易一字,倒是那位胡君,还能知道神妙所在,便批评两句,也教俺折服,所以俺说他是个人才,便也由此,王爷如果不信,他日只一见面,便知明白了。”

    允-又笑道:“那书咧?这是进呈御览的东西,却不可不慎。”

    程子云笑着,从靴筒里摸了出来,向桌上一放道:“俺全篇都校正过,决无讹误,如非王爷一定要和他商量,此刻早已到了御前咧!”

    允-一看,不由一皱双眉道:“这是进呈御览的,老夫子怎么把它藏在靴筒里?如以体制仪注而论,岂非大不敬?”

    程子云不禁脸上一红道:“俺初意以为年双峰必有更易之处,并没有作为定稿,所以才敢如此,其实这是书籍,却不能作奏折论,要不然,俺也不敢如此大意,还请王爷恕过疏忽之罪才好。”

    允-打开黄绞包裹一看,幸喜并无污损,也无折角卷瞄之处,这才又慎重包上,用一个折匣装好,准备明日呈献,又命程子云先行休歇,忽然想起那胡震既是江湖知名之土,也许张桂香知道,便径向赐书楼而来,才到楼上,便闻见一阵兰麝之香,迎风送来,再一看桂香新妆初罢,穿着一件淡红罗衫,正从房里迎了出来,一见旁无婢妪,连忙笑道:“你怎么这个时候便晚妆过了?难道知道我这个时候要来吗?”

    桂香也微微一笑,媚眼一睃道:“我便能掐会算也想不到王爷这个时候会来,实在因为这两天身上困倦得很,方才洗了一个操,为了图个凉爽,才稍微抹上点粉,怎么能算是晚妆咧?”

    说着舌尖略露,又媚笑道:“您瞧,我这嘴唇上有半点胭脂吗?”

    允-见她果然素面上,只淡淡的敷上一层薄粉,但这样淡粉实为平日所未见,又丁香笑吐,愈显娇媚入骨,不由心中怦怦欲动,也笑道:“你想不到吗?如今我已来了,你待如何发付咧?”

    桂香素面微红,白了他一眼道:“您怎么也学起外面的无赖行径来?这大白天里,要叫人听见那还成什么话?”

    说罢,媚眼微扬,偷看着允-,一面取过茶杯,斟了一杯茶,殷勤送上。又笑道:“王爷请用茶。”

    允-不禁一笑,一手接过茶,就窗前一张藤榻上坐了下来,那一只手却捉牢纤手笑道:“这又怕什么呢?这个时候,谁还能跑到楼上来?”

    桂香嗔道:“怎么没有人?丫头老妈子多着呢,您是王爷不要紧,要叫福晋和娘娘们知道,又该我这狐狸精不好,成日成夜的缠着您咧!”

    允-趁势放下茶杯一把揽着纤腰笑道:“原来你为了这个,说还不听她们说去,谁教你外号叫玉面仙狐咧。”

    桂香连忙推开他,俐俐伶伶的跳在一旁,手掠鬓角,似笑非笑,似怒非怒的道:“原来连王爷也是这等说法,那就无怪别人说闲话了,我以后,真犯不着再伺候您咧!”

    允-连忙站起来,陪笑道:“我也不过闹着玩儿,偶然取笑而已,你为什么真的生起气来?算我不是,还不行吗?”

    桂香冷笑道:“我算什么东西?还不是谁爱取笑就取笑,本来嘛,一个江湖女人,怎么能配伺候您咧!”

    说着,把头一低,似乎饶有怒意,但那眼角仍偷觑允-面色,允-却越发慌了,又走向身畔,低声道:“你今天是怎么着咧?我几时拿你当江湖女人看待来?为什么竟生这么大的气?”

    说着,一手搭向香肩,又笑了一笑道:“是谁说这话,只管告诉我,容我来与你设法出气如何?”

    桂香倏然回眸一笑道:“算了,我的王爷,只要您饶了我便行咧,您成天成夜的在这里鬼混着,能怨得人家说话吗?”

    允-见她一张俏脸,时喜时嗔,那一双妙目,又看着自己睃来睃去,不由神魂摇荡,连为什么来的几乎全忘了,偏偏桂香有意无意之间,便似兰汤浴罢,娇懈无力的一般,趁着他揽着颈子,手搭在肩上,懒洋洋的,竟把一个娇躯慢慢投向怀中,偎得紧紧的,仰着脸又媚笑道:“您是一位王爷,还得放尊重些才好,要不然,常是这样传了出去可不大好。”

    说罢,娇喘微微,面泛桃色,酥胸颤动,如不胜情。

    允-不禁又怦怦心动不已,把头一低,那只手正待揽向纤腰,猛听楼梯连响,一个侍婢高声道:“李大奶奶,王爷来过吗?方才干清宫的王老公公来了,说皇上有旨,立传王爷进宫,怕有什么要紧的事咧。”

    桂香闻言连忙推开允-道:“王爷在这里检书,你快传话去,请王老公公稍坐,王爷这就来咧。”

    允-也不由的一怔,忙道:“这真奇怪,怎么皇上这个时候,忽然召我进宫?而且王老太监,平日绝不易亲自来当这份差事,这倒想不到咧。”

    说着又笑道:“我去去就来,只要皇上没有特旨,等回来,我还有话要问你咧。”

    说罢,一整衣冠,径自下楼,前往上房更衣接旨不提,这里桂香自允-走后,倒有点不得劲儿,坐了一会,便取过一付牙牌来,打五关消遣,却不知怎的,一连打了四五次,却一次也不通,看看天黑下来,直到吃过夜饭,允-方才回来,兴冲冲的道:“你知道皇上召我进宫有什么事吗?”

    桂香笑道:“王爷怎么问起我来?这是军国大事,我怎么会知道咧!”

    接着又看了他一眼含笑道:“不过,我瞧王爷这一脸喜气,也许有什么大喜事也说不定咧。”

    允-大笑道:“这算给你猜着了,本来皇上早有着我领神机营之意,如今也许可以决定咧!”

    桂香怔了一下接着又笑道:“这神机营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吗?那么恭喜王爷,执掌了兵权咧。”

    说罢便盈盈拜了下去,允-连忙扶着笑道:“你怎么把鼓儿词上的话当起真来,这神机营,只是一个火器营而已,怎么能算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咧?不过这个差事,向来非皇上极亲信的王公决当不上,我所以喜欢的,是因为当了这个领神机营大臣,一旦国家有事,便不难统兵专征,那便真成了统帅咧。”

    桂香脸上一红,乘势站了起来,又媚笑道:“我一个娘儿们哪里知道这些,照您这么一说,可不是和执掌帅印也差不离多少,我猜,一定您那兵书呈上去,万岁爷一高兴,所以才有这个旨意对不对?”

    允-道:“那倒不见得,我那用兵新略,让程师爷一耽误,方才才呈上去,皇上哪会因为这个,便下旨意,不过因为我平常应对之间,全以用兵之道见长倒是真的。”

    桂香把头一扭道:“不管什么,这是王爷的大喜总该不错,我还得给您贺喜才对。”

    说罢,又拜了下去,允-哈哈大笑道:“这喜是值得贺的,不过我还要谢谢你才对,要不是平日你帮我检阅兵书,在应对的时候,我怎得上邀皇上圣眷有这样恩旨咧?”

    说罢又双手托着一双玉臂扶起来笑道:“我从宫中回来,只各处打了一转,便赶到此地来,便是也让你高兴一下,你打算要我怎样谢你呢?”

    桂香觑了他一眼,娇笑连声道:“这是皇上的天恩,您的洪福,凭什么也扯不到我身上来,为什么您倒要谢起我来?再说,我能有这一份福气吗?”

    允-笑着,在她耳畔又悄悄的说了几句,桂香不知为了什么,把手一夺,笑着唾了一口道:“您怎么老是没正经,这是天大的喜事,您还该去谢谢福晋和各位娘娘才对,我算得什么?”

    允-一把又捉着纤手笑道:“这是论功行赏的事,与她们无关。”

    接着不由分说,便命人去备酒菜消夜,桂香笑声吃吃道:“这不是王爷谢我,是我向王爷贺喜咧,不过圣旨到底下来没有咧?”

    允-道:“正式旨意虽然还未下来,皇上已经有了口诏,这还错得了吗?”

    接着又握牢她那只手道:“你放心,只等我一接事,你那丈夫,我包他一份好差事,如今我与四阿哥已经打成一片,他便出去,我也放心,不过你又该怎样谢我才对咧?”

    桂香妙目一转微笑道:“那是他的事,我管不着,您要提拔那个混帐行子别扯上我。”

    允-大笑道:“你这人真厉害,真想不认这帐也行,不过现今朝廷体制,却没有女官,你教我不提拔他,怎么能提拔你咧!”

    桂香摇着头道:“我不早说过,没那大福份吗?慢说朝廷没有女官,就有女官,凭我一个江湖女人,这份德行,哪里能够上咧。”

    允-道:“我们且慢谈那个,各人尽各人的心就得啦。”

    说着又道:“我还几乎忘了有话要向你说咧,你既是江湖女人,江湖人物你总该认得,一个姓胡名震,外号铁笔书生的,你认得吗?”

    桂香又猛然一怔道:“你为什么在这个时候,忽然提起这话来?这人我虽没见过,却稍知一二,他并不是一个寻常江湖人物,难道有人打算邀他来吗?那可不容易咧。”

    允-道:“你既知道,何妨告诉我一点,他既非寻常江湖人物,到底是一位什么样的人咧?”

    桂香一沉吟道:“这人向来独往独来,极少搭伴,那功夫虽然惊人,平日却全是书生打扮,一不卖艺,二不设厂授徒,更不应役保镖,只以书画卖字为生,他之所以有铁笔书生之名,那便是因为善使一对判官笔,便本人用的令子,也是那对笔,可是和人动手,又轻易不用那对笔,据他说,他那对判官笔有三不用,所以平日和人过手,大都还是刀剑等物,不过生平疾恶如仇,真的恶人,只一遇上他,掏出那对笔来,便连想死全难咧!”

    允-笑道:“如此说来,这倒是一位奇人,他那对笔,到底有哪三项不用咧?”

    桂香道:“据他说,不遇敌手不用,对方不是神奸憝不用,不是生死关头不用。”

    允-道:“大不了一对判官笔,那种兵器我也见过,他偏有这许多考究,难道他那对笔与众不同吗?”

    桂香吐舌道:“固然他那对铁笔,使起来有神鬼不测之机,常人决难招架,而且如果是著名的恶人,只一被点上要穴,非七天以上决不会就死,时间最长的能延到半年,那份活罪决非人所能受,更非别人所能解救,真比一切毒药暗器全都厉害,您当平常吗?”

    允-反笑道:“这人如今已被四阿哥聘充雍王府文案咧,不过据程师爷说,他有法子可以把他拉过来,你看靠得住吗?”

    桂香笑道;“这人在不在雍王府里我不敢料,不过要凭程师爷能把他拉过来,我却不敢相信咧。”

    允-不禁又看了她一眼道:“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?又知道他决拉不来咧?”

    桂香不由脸上微红嗔道:“我本来就是一个江湖女人,焉有这等人物不知道之理,至于我说程师爷没法把这人拉过来,那是因为人家真有几手,决不是只仗嘴皮子取胜的朋友,老实说,凭他那份德行,连我全看不顺眼,何况人家这等人物,肯理他那一套吗?”

    允-笑道:“原来你还是记着那个碴儿,这却不一定咧,据他告诉我,他和那胡震已在年宅见过面,两下很谈得来,他已视那人为平生第一知己咧。”

    桂香笑得格格的道:“您要听他的,那有什么话说,他看得人家是平生第一知己,也许人家看得他是一只狗熊在耍着玩呢,这话算得数吗?要依我说,雍王爷和那年二爷全是北京城里第一等角色,人家既被聘任文案,又在年宅遇见他,恐怕未必便能拉得来咧。”

    允-见她星眸斜睨,笑得花枝招展,又是一番迷人光景,不由拥着入席道:“这且不管他,我们且等酒来,痛快的吃上两杯再说,不过你这张小嘴也嫌忒刻薄咧,须知程师爷只长相丑怪一点,也算是一个人才咧!”

    桂香挨着他一同坐下,撅着嘴道:“我刻薄他?您瞧他那个样儿,不活像一只大狗熊吗?怎怨得人家耍他呢?要不信,您只看下去便明白了,如果他真能把那姓胡的弄过来,您把我这张字倒过来写。”

    说着酒菜已经送上来,允-人逢喜事,坐对佳丽,不禁愈加高兴,举杯笑道:“我们不谈那个。现在已经不是白天咧,你可没有话说了吧。”

    桂香脸色一红道:“方才我已说过,今天是王爷的大喜,还该到福晋那里去才好,要不然让她怪下来,那可不太好。”

    允-看着她,举着杯子,只微笑不语,按着这里浅酌低斟不提。

    在另一方面,羹尧自程子云,胡震走后,并未向雍王府去,略看各处送来消息之后,便向书房小憩,周再兴见无外人,羹尧因天气渐热,已将卧室移至楼上,更形机密,倚着楼窗,一面看着下面,一面道:“师兄以后还得多加小心,那雍王虽然对你十分倚重,秘阁左右,却不离有人咧。今天他一见面便赏了我二十两银子,并且说,只要能把您伺候好了,以后按月还有赏咧。”

    羹尧笑道:“那是你的财运亨通,不妨拿着便了,他那秘阁左右不离人伺候我早知道,本来也就时刻留神,贤弟能再为我照料,便万无一失,不过,你看胡兄这等做法,不嫌锋芒太露吗?”

    周再兴笑道:“你也以为锋芒太露要不得吗?不过他这样做法,却完全为了替你分谤,免得人家在你头上留神,其实他的为人却不是这样,你尽管放心好了。”

    羹尧不由脸上一红道:“人患不能自知,有贤弟和胡兄一来,我便好多地方可资借镜咧。”

    周再兴又笑道:“你这话不对,难道我们没来之前,云师妹便没对你说过这些话吗?各位师长早把这个责成她了,目前无妨,今后你的权势日高,却大意不得咧。”

    羹尧脸上愈红道:“我真想不到,云师妹日常规戒,却全出各位师长之意,照这么一说,我今后更须每日三省了,要不然那真无以对各位的期望咧。”

    周再兴点头微笑道:“要这样才好,要不然,一着之差,全盘皆输,便她这考查人也有责任,你忍心累她受责吗?”

    羹尧忙道:“贤弟为什么又开起玩笑来?我是对谁的期望全是一样,岂独对她而已,便贤弟这样屈为厮养,我如不自砥砺,又能对得过你吗?”

    周再兴见他双颊全红,不好再说下去,只得笑道:“这倒无妨,谁教我扮演的是这个角色咧!”

    接着便把话岔开,晚饭之后,羹尧因马天雄走后,有关血滴子各方来信全须自己看过决定。一直批阅计划作答到将近三鼓,方才入睡,朦胧之间,忽然听见周再兴厉声道:“房上来的是谁?为什么夤夜之间跑到这里来?”

    再听房上又轻轻拍了两下手掌,又低低的撮唇一声胡哨。一听暗号,便知必是血滴子中人物,不知有什么要事来禀,忙道:“周再兴不得无礼,这全是自己人。说罢也回了暗号,忽然房上便像彩云也似的,飞纵进来一个女人,除又递了入门暗号而外,并报告道:“提调兼领队张桂香,参见总领队,并有要公面呈。”

    羹尧一听来人竟是张桂香,不由吃了一惊道:“你为何夤夜来见?是那边出了什么大事吗?”

    桂香走进门先福了一福,接着笑道:“正是有要事面禀,怕差人来说不清楚,所以自己来一趟,惊动总队长之处,还请原宥。”

    羹尧在灯光之下一看,只见她一张脸儿红扑扑的,额上香汗微沁,竟连夜行衣也未换,上身淡红罗衫,下面葱绿绸裤,只拦腰用一条汗巾打了一个十字襻,背上斜插着一口短刀,胁下佩了镖囊,更料得必有急事,忙道:“到底那边出了什么事咧?是你已被十四王爷觑破行藏吗?”

    桂香娇喘道:“总领队放心,我在那边上下全处得很好,决不会便被人觑破,今晚之来,实因十四王爷已奉皇上口诏,出任领神机营大臣,不过正式旨意还未下来,据十四王爷说,那领神机营大臣,一旦外放,便是元帅,所以不得不来当面禀明,二则闻得十四王爷说,南北闻名的大侠胡震已被王爷和总领队收在门下,特着程子云前来拉拢,打算把胡大侠拉到十四王府去,并且说,程子云已在总领队府上和大侠见过面,明日便须往雍王府二次相见,据那程子云说,胡大侠已有允意,此事也是刻不容缓的,所以我才亲自来上一趟。”

    接着也把羹尧一看,只见他长衣已卸,科头赤足,身上只穿着一身熟罗衫裤,胸脯还毕敞着,但精神奕奕,越显得英俊异常,不由又媚笑道:“我自奉派以后,一切遵示而行,如今已将十四王爷完全绾住了,不过,有时简直分不出身来,便今夜也好不容易才得抽空出来,一切不到之处,还请总领队多多成全才好。”

    羹尧略一沉吟道:“这两件事果然重大,明日我定与王爷商量应付。”

    羹尧再一看她余喘未息,粉黛交淫之状,又笑着安慰道:“你在十四王府,一切情形我已尽知,容得呈明王爷再为赏赐,且稍坐一会,略事休息再为回去。”

    桂香闻言,忙就窗侧一张椅子上坐下,一面又笑道:“谢谢您,我身受总领队大恩,又蒙免罪不次提拔,既有委派,自应尽力,并非敢来邀功,方才的话,只不过说明不能常来请训而已。”

    略坐之后,喘息稍平,看着羹尧,似乎欲言又止,接着玉颊飞红道:“上次我不合在公事中间附了私信,以致蒙总领队派云小姐切责,我每一想起自觉惭愧已极,本不敢再犯规戒,但是如今又有一件私事,想乘此呈明,您说可以吗?”

    说罢,看着羹尧脸色。虽然笑容未改,却隐露遑急之色,羹尧不禁大为诧异道:“上次是因为你把私信附在公事内面,公私不分,惟恐败露,所以才不得不由云小姐加以告诫,但当面说话又当别论,如果确有为难之处,只要合情合理,如须助力,不用说你是本队有功的提调兼领队,但是普通一个队员,我也必当尽心,你但说无妨。”

    桂香听罢,立刻站起身来,就楼板上跪下去,连忙叩头道:“如今我就有一场大难,已经危在旦夕,还望救我一命才好。”

    说着把头一抬,泪光莹然,竟然泣不成声。

    羹尧不禁又大骇道:“你好好又有什么大难?只要不犯我规律,不悖国法人情天理,我必相助,这不是哭的事,还望赶快说明才好做主。”

    说着,连忙扶起,一面道:“你且坐下来,慢慢的说。”

    桂香站了起来,又哭道:“我自从蒙您开恩,治好伤,又不究既往,不次提拔,焉有敢犯您的规律之理,不过,我过去本来也是好人家的儿女,只因误嫁匪人,才染上一身恶习,有许多事,实在不在天理人情之中,因此曾被那位铁笔书生胡大侠拿住,当初虽未深责,却曾说过,从那次以后,便须回乡好好自寻生理,不许再在江湖露面,并须痛加悔改,才容活命,如果不安本份,只要在我家乡之外遇上,决加诛戮,我上次回去开店,实在便因此事,不想因为两位小叔一来,又被云小姐指明要到北京城内投案,现在虽蒙您开恩饶了我,可是这位胡大侠向来嫉恶如仇,说一不二,只一得讯,决难饶恕,还望再开恩救我一次才好。”

    羹尧听罢不禁一怔道:“既有此事,那位胡大侠过去我并无认识,现在他已被王爷延为文案,你为什么不去求王爷倒来求我呢?”

    桂香一面掏出一方罗巾,拭着眼泪,一面道:“总领队,你已交尽江湖知名人物,难道连这点过节全不明白吗?他目前虽在王府任事,我如托王爷求他,便有以势相压之意,他这种人物焉能答应?那只有死得更快了,因为我知道,您虽然是一位少年公子,对于江湖人物,却全是以礼相待,所以才来求您,只要您对他把话说明,或可无害,否则我只有拼着一死,去向他自行投到了。”

    说罢,又睁大眼睛看着羹尧,满脸希冀之色,羹尧又看了她一眼道:“那你当初为了什么事才犯在他手里咧?”

    桂香不由满面通红,把头一低道:“左右是见不得人的事,您何必多问得?您只向他一说,他自然会告诉您,此时我却说不出口咧!”

    羹尧心知其中必有难言之隐,但因她既不肯说,尚知有羞恶之心,廉耻未全丧,不由道:“此事我必尽力向那胡大侠去说,告以你来北京经过,并说明你现正为王爷立功,如你决无不可恕之道,或许可以挽救一二,亦未可知,但你所犯之过,如果竟在不赦,便我也无能为力咧。”

    桂香闻言,不由愁戚之容顿敛,把头一抬,又拜了下去道:”如果得您一言,胡大侠决无不肯见恕之理,您连这一次,算已救了我两次性命,我虽过去是一个江湖下三滥的女人,但也心知好歹,将来只要有用我之处,决定拼命图报。”

    说罢,更不待羹尧来扶,自己一跃而起又笑道:“我已把话说完,也该走咧,现在还求您答应我,明夜再容我来听一回信,便更感恩不尽咧。”

    羹尧忙道:“你无须再来,事如有济,我必着人去告诉你便了。”

    桂香慌道:“您千万别那么着办,须知这是我见不得人的事,您如着人去说,那我便再无法在这里待下去咧。”

    说着又福了两福道:“我求求您,还是让我自己来一趟的好。”

    羹尧只得把头一点,桂香才回眸一笑,谢了又谢,仍从窗中,飞纵出去,羹尧等她走后,这才想起,周再兴自在楼下一直迄未进来,不知是何道理,正待呼唤,忽见外面人影一闪,周再兴也穿窗而入,微笑道:“这就是那有名的玉面仙狐张桂香吗?今夜我算是开了眼咧。”

    羹尧也笑道:“你这人真正岂有此理,方才为何不进来,到上房去从旁窃听,直到此刻才来。”

    周再兴一吐舌道:“这是你总领队交代部下的时候,我不奉命能进来吗?至于藏身房上,事诚有之,窃听则未也,那恐怕再有人跟踪而来,以免意外,您为什么反这样说咧?不过话我的确是听见了,并不抵赖,此妇虽然品德俱差,但却有一身好功夫,更机智过人,您现在正在收罗人才养望之时,倒不妨以恩结之,他日也许有用亦未可知,闻得她已和令亲有一手,她不去找他而来找你,正是她的聪明狡黠之处,也还懂得江湖过节,较之她那宝贝丈夫小叔高明多了,您却不可辜负她今夜来这么一趟咧。”

    羹尧道:“你怎么知道得这样详细?据她方才的话,不但雍王而已,恐怕连十四王爷也搭上了。”

    周再兴笑道:“我不早说过吗?这里的事,我们大半全知道,您又何必问咧。至于她又搭上十四王爷这一层,也是必然之事,您派她去,不也就利用她这一点吗?那又何必稀奇咧?这些骚鞑子,只有娘儿们肯俯就,还不是一例笑纳,又何足怪。”

    羹尧又踌躇道:“只不过胡兄为人如何,我尚初交,不知她当初所犯何事,肯不肯饶她咧?”

    周再兴大笑道:“您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起来,她如果真的罪大恶极,胡兄当初也肯容她回去吗?再说投鼠忌器,处今日之时,胡兄也未必肯因小失大,你乐得这个现成人情,为什么不做咧?”

    羹尧也不禁把头连点,又自上床安睡,第二天上过衙门,便向雍邸而来,不向秘阁视事,却先来前厅看望胡震,将昨晚之事悄悄的说了,胡震笑道:“此妇真是狡黠万分,她竟托你来和我说,其实当初,她也不过将一富商之子掠去纵欲而已,其他并无大恶,也只算是李氏弟兄采花的一个报应,我当日本欲诛李氏弟兄为民除害,才深入虎穴,公然叫阵,不想,他弟兄三人命不该死,一个也不在家,却只这妇人出来答话,我因她素有玉面仙狐之名,又适掠有美男在室,才将她制住,略询情由,命其回乡改过自新,并非真要杀她,否则怎能逃出我手?既如此说,这人情不妨全送你身上便了。”

    说着又道:“倒是那允-简放领神机营大臣一事,却不可不留意,贤弟不妨先和此间居停说明,看他的意思如何,再做决定,如须和我商榷,少时再去,最好彼此仍作不知才好。”

    羹尧点头,这才向西花厅秘阁走去,雍王一见面便笑道:“二哥昨天有偏我得阅妙文呢,幸而那位胡君替你挡灾,否则那怪物这笔帐岂不全赖在你身上?那便要纠缠好半会咧!”

    羹尧也笑道:“原来王爷全知道了,不过这其中还藏着一件大事,所以我特来呈明候示咧。”

    雍王把头一偏道:“还藏着什么事?昨日胡君回来怎么并末提及咧?”

    羹尧笑道:“这是他走后,直到半夜才得的消息,他怎么会知道?”说着把桂香所言,除有关胡震一事未提而外,全都说了。

    雍王大笑道:“我当什么大事,原来是十四阿哥得了领神机营大臣,这神机营,虽然是前明旧制,非亲贵莫属,可是只是一个管火器的队伍,而且到了现在已经萎靡不堪,里面的执事兵丁,无一不是挂名而已,还有什么了不起?老实说,步兵统领在舅舅隆多科手里,还怕他做什么?你且等他干上两天,再看动静不好吗?”

    羹尧道:“不过此缺如果外放便得专征,也不可不防咧!”

    雍王略一沉吟道:“那是将来的事,以十四阿哥那种将略,即使统上一支劲旅又有什么用处?我的意思,我们在这一方面放松一步,不如暂时由他,静观其变再说,二哥以为如何?”

    羹尧道:“如依鄙意,我们自不便出面阻挠,不过如果听其坐大也不好,何不暗中设法乘这圣旨未下之前,传知各王爷,再看看他们的意思如何,岂不是一个驱虎食狼的好机会。”

    雍王略一沉思道:“这倒是一个办法,那位胡老夫子,便也早为我决定合纵之策,既如此说,不妨再请他来商量商量。”

    说着便着人去请来胡震,告知此事,胡震笑道:“这是王爷的洪福,天赐良机,晚生决当设法游说,令其相互争逐,王爷既然志不在此,不妨作为帮助十四王爷,以促其成,如果诸王之力无法阻止,固然见得王爷独结好于十四王爷,即使不成,则十四王爷与诸王必成水火,绝不相容,恭喜王爷便更易进取咧。”

    雍王不由又大笑道:“胡老夫子真我之子房也,只是事在急促,这话怎么能马上传过去咧?”

    胡震笑道:“这个晚生自有道理,如等我对诸王一一识荆之后,再为煽动又不足奇了,王爷但请放心,我既能在您面前,把事承当下来,少不得只在这两三天之中,各位王爷必能完全知道,老实说,就此一行,我便打算将这一队血滴子编成咧。”

    羹尧故作愕然道:“胡兄难道各王府均有熟人在内吗?这却大意不得,不是靠得住的人,千万不可泄漏咧。”

    胡震大笑道:“总领队但请放心,胡某做事,绝无轻举妄动之理,如能见信,还望勿疑,小弟自信,还不至泄漏机密。”

    说着又笑道:“小弟向来浪迹江湖,官场素无往来,各王府哪来熟人?不过事在人为,这是诸王的切身利害,各王府材官门客,只要一得信,自必奔走相告各人主子,要传播出去,并不太难,如果必待熟人而转告,倒又着乎痕迹了。”

    雍王猛然拊掌道:“胡老夫子之言极是,各阿哥府中人多与宗人府有往来,如今只须着载泽有意无意把话传到宗人府去,便不难全知道咧!”

    胡震摇头道:“如命载总管把话传出去反不妥咧,须知此语一出,各方必定穷追来源,如系由此间说出,岂不使十四王爷又生疑忌?如依鄙见,还是由晚生设法比较妥当。”

    正说着,忽然门上有人进来道:“回胡师爷的话,现有十四王府程师爷来拜,见与不见,还请示下。”

    雍王大笑道:“那怪物来咧,胡老夫子快去敷衍一下,他如要来见我,可推已经出去,不必招惹,免又纠缠不清咧。”

    胡震含笑答应,立刻告辞出去,雍王等他走后,又向羹尧道:“昨日所谈,二哥曾与胡君说过没有?他有无认识咧?”

    羹尧道:“此事我已提过,他说一时未便作答,要稍停一两天才能决定,但语气之间,一二人或不难致。”

    雍王又目视羹尧笑道:“如何?我早就料到他既频年浪迹江湖,又以书画金石游学,必与这些山林隐逸,草莽豪客略有往来无疑,只要能在他身上,邀来几位知名人物,便行咧。”

    羹尧又摇头道:“王爷且慢拿稳,要依我看来,皇上圣虑所在,必是一般非常人物,此人诚恐未易罗致,如系寻常江湖豪客,那不必一定要他荐引了。”

    雍王微笑道:“二哥不信,不妨姑妄试之,好在此事系出上意,即使不成,弄来几个二三等角色,也不妨权且留在府中,我却不怕人说,养士招贤图谋不轨咧。”

    说罢又道:“此事二哥不必担心,稍停一二日,可再催他从速进行,现在我尚须去舅舅处一行,看看十四阿哥神机营的事究竟虚实如何,同时母妃为了云小姐的那份妆奁,还须商量,也不容不去。”

    说罢哈哈大笑道:“屈指佳期不远,只不过数月工夫,事也刻不容缓咧。”

    说着一路笑将出去,羹尧本拟抽空一访中凤,因此一语转觉不好意思,略微料理公事之后,便出府回到私宅,暗想,现据各方暗中提示,均有令云师妹嫁我之意,似无大碍,只屈为妾媵不便向各位师长启齿而已,但望马天雄此去能遇恩师代为做主便行了。否则万一事急,也只有托周再兴或胡震转求周路两师叔,也许不至回绝,正在独坐深思,忽见周再兴走来,悄悄的道:“那沙老前辈来了,他约您就在这胡同外面极小一家羊肉馆一叙,您愿意去吗?”

    羹尧正色道:“既是老前辈邀约,焉有不去之理?”

    周再兴笑道:“那馆子小得很,又全是下等人,您不嫌脏吗?”

    羹尧道:“岂有此理,沙老前辈既然赏脸邀约,岂能不去?即使再脏些,我也非去不可。”

    说着又道:“他人在前面吗?你快去请他稍坐,我这就来咧。”

    周再兴道:“他只在前面门上寻我,悄悄的一说便走了,说在那羊肉馆里等您咧,不过您要是这样去却有不妥,不嫌太刺目吗?最好该将衣服换一换才好。”

    羹尧摇头道:“这却不必,这宅子附近谁不认得我?只换上一身衣服也遮掩不住,还是本来面目的好。如果一改装,倒反不是对老前辈之道,转有些作伪了。”

    周再兴笑道:“那也好,不过就是外人看了有点刺目而已。”

    羹尧一看自己只穿了一件铁灰湖绉长衫,元色实地纱马褂,头上一顶瓜皮小帽,足下一双缎靴,并无十分显眼之处,便不再说什么,竟自从书房向宅外而来,出了胡同一看,却不见有什么馆子,正在张望着,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:“老弟别张望咧,我在这儿,请进来吧。”

    羹尧掉头一看,哪里是什么馆子,却是一间一个小小门面的教门饭铺,门口贴着一张红纸招牌,写着羊肉馆三个大字,上面又平写清真两个小字,还画着一个葫芦,只因日久被烟薰雨打已成了灰白色,所以不易看得清楚,再看时灶在门口,柜在对面,中间只容一人出入,那沙老回回,正站在门外向里让着,那里面也只通长一间,倒放了七八张小白木桌子,座上客全是袒胸露臂的苦朋友,差不多已经坐了个八成,一见羹尧走进来,大家都用惊奇的眼光看着,沙老回回一面向内让,一面笑道:“这里离开府上虽然不远,大概还是第一回来吧,你如不惯,咱们再换上一家如何?”

    羹尧看了他一眼也笑道:“我向来倒无世俗之见,既是老前辈约定,哪里全是一样,又何必换得?您真当我公子哥儿看待吗?”

    沙老回回大笑道:“老弟果然是名不虚传,也真够得上和我这秃顶神鹰做一个朋友,否则我便不敢高攀呢!”

    说着一指东侧墙角一张空桌子道:“既到这儿来,便用不着什么礼数,你请坐,别看这里地方小,来的又全是下等人,羊肉和菜可做得不错,酒也很好,只可惜过了时咧,要不然来个涮锅子,那可真够过瘾的。”

    羹尧一看他,仍光着秃顶,只身上却换上了一件蓝布大褂,下面高统白布袜子,青布鞋,除那颔下一部乱草也似的银髯依旧而外,似乎已经略加修饰。

    忙道:“饮食之道,本来就是充饥适口而已。老前辈既说可口,当然不错,这地方我还真是第一次来咧。”

    沙老回回一面笑着,一面向伙计附耳数语,又要了两壶酒,大笑道:“今天我是主人,你却不许客套,咱们是一人一壶,喝完再来,谁也不许让谁。”

    说罢,自己提壶向自己杯中斟满,满饮一杯道:“老弟,你试尝一尝,便知道我的话没错了。”

    羹尧也自斟了一杯,一尝那酒,果然芳冽异常,不由赞道:“好酒,老前辈果然鉴赏得不错。”

    沙老回回哈哈大笑道:“老弟出身世宦之家,如论穿着住所,我决不敢说什么,若以吃喝二字来说,那这秃老头自信还有个小小考究,酒你已尝过,少时再尝尝他这里的爆羊肉便更要说声不错了。包子有肉不在席上,好东西不一定在那大馆子,你知道吗?”

    羹尧也大笑道:“所以人才不一定在庙堂之上,大英雄真豪杰也不一定全能显达,甚至他自己也不求显达,那些说真方卖假药,仗着胡吹乱诌得宜的朋友便难说咧。”

    沙老回回猛然放下酒杯,把手掌一拍道:“照哇,老弟,你这句话真搔着我的痒处咧,算得我秃顶神鹰的好朋友。”

    接着自己又斟满一大杯酒直灌下去,笑得那一部银色虬髯戟张道:“小哥儿,我是一个老粗,你说的话我全不懂,但意思还明白,凭你这两句话,就足够我吃上了一坛子,这个年头儿,我瞧得多了,慢说你这点点年纪,便足色的老江湖,惊天动地的大寨主,又有几个能说出这种话来?我以为太阳庵的老哥儿们就算够朋友了,想不到你这老弟更痛快,我这一把年纪,总算没白活咧!”

    羹尧见他口不择言,不由大吃一惊,但又不便阻拦,只有举杯呷了一口酒笑道:“世道本来就是这样,我也不过实话实说而已,老前辈怎就这等谬许起来?”

    说着,连忙把话岔开道:“您那掌法端的神妙已极,便内家功夫也到了炉火纯青地步,但不知曾传有徒弟吗?”

    沙老回回慨然道:“我那点小功夫不算什么了不起,人外有人,天外有天,比我强的还多,不用说别人,只你那师父就比我要高多了,不过我那路掌法,却一招一式全是苦练出来的,我不敢说天下无敌,此刻除极有限几位而外,却很少有人能懂得诀窍,你要问我传徒没有,单只青海那老窝子里少说一点也有百十来个,可是谁也不是材料,这可不是我藏私不传,实在他们自己不争气,那可没有办法。”

    接着又擎杯大笑道:“不但我这个人一死算完,便这一路掌法,也恐怕要尽我这一身便失传咧!”

    羹尧道:“那也不见得,本来一项绝技决非人人能练,否则也不算是绝技了,您这北京城里不也有徒弟吗?能让我见见?”

    沙老回回不禁双眉微皱道:“那更难说了,倒是我在陕甘一带,却有两个记名徒弟,那还勉强可以一提,他们有时也常来,改天我再给老弟引见。”

    说着伙计已送上一大盘爆羊肉上来,沙老回回一见不由大笑道:“莱来咧,你再试试口味如何?”

    羹尧心方暗想,凭这样一个小馆子,爆羊肉又是一个极寻常的菜,便好也有限,谁知一尝之下,竟异常腴美,便出名厨之手,也不过如此,不由大诧道:“这菜真妙,却真不知这样小馆子中,却有这等手艺,今天如非托老前辈之福,真还失之交臂咧!”

    说着赞不绝口,沙老回回见状,不由捋着项下虬髯大笑道:“老弟,我没锐错吧,要说真够格的,这位掌杓还算是我的记名徒弟又略沾亲戚咧,老实说,除非是我来,这酒、这菜却全不易吃到,稍微停一会儿,还有一样生炒美人肝,那便更妙咧。”

    说罢,也不相让,自斟自饮,据案大嚼不已,羹尧知道由这等主人做东道绝对客气不得,便也畅饮痛啖。

    一面笑道:“这位司务既是老前辈高徒,功夫和掌法料也极好,能一见吗?”

    沙老回回猛一停箸道:“要论功夫掌法,他倒也去得,真比我那自己教出来的徒弟要高明得多了,不过此刻你要见他,却实有不便,老实说,人家今天能亲自下一趟厨房,已经是我这秃老头的天大面子咧,你想他随便出来见人,哪里能办得到?你不见别桌的菜全是从前面来,我们这酒菜却是从店后送来的吗?”

    羹尧心方暗想;“大不了是一个记名徒弟,怎便不能随便见人,这不又奇怪吗?”就在这个时候,羹尧原本面北而坐,正对着店后的一重板壁,正好西侧有一个小门,正是通着店后,出入之所,只用一条青布门帘隔着,忽见门帘略微掀起,一双春笋也似的玉手,捧着一盘生炒鸭肝,透出帘外,却不见人出来,只隐约半面一闪,仿佛是一个少女,立有伙计接了过来,放在桌上,不禁心中微动.便想到做菜的一定是个女子,所以不便相见,方才深悔不该多此一问,沙老回回已经笑逐颜开,指着那碗热腾腾的生炒美人肝道:“这才是我那记名徒弟的绝活,你再试尝一下便知道咧。”

    羹尧举箸一尝,果又鲜嫩异常,而绝无油腻腥膻之弊,不由又极口夸好。沙老回回笑道:“是经我品题过的东西决没有错儿,不过今天只有这两样,再要却没有了,一来好菜第一个秘诀就是要少,如果尽吃一饱,那便是皇上御厨里做出来的东西也没有意思咧,二来人家做上两样已是十足面子,再多便不是马上可以办到的,你如真觉不错,咱们下次再来。”

    说着,要了一盘馒头,就着剩菜残酒,一口气嚼吃了七八个。大笑道:“痛快,痛快。”

    羹尧也赔了三四个馒头,把一壶酒饮干,这时座客渐渐吃完散去,铺中只剩下他二人,伙计又送上茶来,沙老回回一抹项下银色虬髯道:“老弟,今日是你我订交之始,本该是约在天兴居,一则路比较要远一点,二来是为我那记名徒弟正好住在这里,所以才将就些,过一天我自会到府上去,你如有事要寻我,只向这伙计一说,我是得信即来,现在我正还有事要和此间主人稍谈,你要有事,便请回府治公如何?”

    羹尧一听,不由暗想,这里的主人,也许又是一位奇人亦未可知,但人家是个女人,却不好问得,便立刻起身告辞,又坚邀沙老回回到自己家中去,老回回却把头连摇道:“今天没空,只一有暇,我是不用请的。”

    羹尧出了那羊肉店回到宅中,周再兴悄声问道:“那沙老前辈说什么没有?我还忘记告诉您,此老为人极其古怪,什么事全可以说,只要他看中你是位朋友,没有不到之处,你便数说几句也无妨,但却问不得他的身世,只一追问,那便立刻翻脸,说不定从此断绝交谈,您曾循俗例寒喧请教吗?”

    羹尧摇头悄声道:“我因这位老前辈过于脱略,他连太阳庵三字全说出来,所以什么也不敢问,只埋头饮啖而已。”

    周再兴道:“能这样就好,此点却须切实记牢呢。”

    羹尧点头,又将羊肉馆所见说了,笑问道:“你知道那馆子主人是谁吗?既能和他是朋友,也许又是一位奇人咧。”

    周再兴道:“这却不知,不过此老眼皮最杂,在这北京城里,认得的人极多,人只知道他是一个种菜卖瓜果的老回回,却极少有人知道他身负绝技的,他认识的人,也未必便全是奇人异士咧。”

    羹尧又道:“你这话不对吧,据他说,那主人是他的记名徒弟呢。”

    周再兴又摇头道:“这个连我也不知道,他既不说,您便不必再问,要是该给您引见的,他少不得会告诉您,不然问也无益。”

    羹尧见他言词闪烁,心知也许不便说,所以也没有再问下去,一天易过,匆匆又到夜间,只因昨夜张桂香有来讨回音之语,所以一直没睡,秉烛独坐等着,直到三更以后,果然房上又有掌声,忙也答了暗号道:“外面是张提调吗?我没睡,你可以进来。”

    一语甫毕,便见桂香仍是昨夜打扮,束扎得俏生生的一跃而下,像一只绝大蝴蝶,穿窗而过,拜伏在地道:“总领队今天曾经遇见胡大侠吗?我这条性命全在您的一言咧。”

    羹尧笑着还礼道:“你且起来,那位胡兄已经答应不再深究,不过你是一个妇人,以后做事还须更加谨慎,不要让我为难才好。”

    桂香不由粉脸通红,又叩了一个头道:“我谢谢您,这条小命儿,算是又仗您成全了下来,以后焉敢再走错路。”

    说着猛把头微抬,星眸斜睨道:“我虽然过去不知自爱,以致有若干事见不得人,但这颗心却知好歹,您既一再救我性命,焉敢不遵您吩咐,除这次十四王府是王爷和您教去的,那是奉命而行以外,我可决没有不端的事落在人的眼中,以后,我也只有听您和王爷吩咐,如果您只一看不顺眼,用不着胡大侠再说什么,便您也可以取我这颗脑袋,我也决不会向您讨一声饶。”

    说罢方才站起来,斜着身子立在羹尧身边红着脸笑道:“总领队,您别以为我是一个下贱的江湖娘。江山好改,本性难移,须知那是我那丈夫和两位小叔把我带累学坏了。您请想,我也是好人家儿女,无端的嫁个岁数比我大多了的强盗,成日看见的,听见的全是那么一回事,又学会几手功夫,能不跟着染黑了,薰臭了么?你怎么能全怨我呢?这以后,既已爬上高枝儿来,便您不说,我还能那么着吗?”

    羹尧道:“但愿你能明白才好,也不枉我和胡大快磨上半天牙,否则不但辜负我这场口舌,也辜负了你这一身功夫咧!”

    桂香又福了福道:“我也知道您决不会相信我,可是我向后去只好走着瞧吧。”

    说罢告辞径去,这一晚,周再兴却始终并未露面,第二天羹尧仍趁着早晨,去将连日各事,又对中凤说了。

    中凤笑道:“张桂香这个女人,你因此事结好于她也好,反正是个顺水人情,就不然胡师兄也不能真把她给宰了,倒是那老回回,秃顶神鹰沙文亮,你别看他那一副落拓样儿,人家在玉树青梅一带可真有绝大潜势力,此人既与顾师伯言归于好,又也在太阳庵门下,能如此看重你,却是一件极可喜的事,还须好好缔交才好,此老血性过人,老而弥甚,不特一诺千金,百折不挠,而且是非极明,你只要能善处,以后便明白了。”

    羹尧点头道:“我也深知此老非寻常人物,但周师弟一再相嘱,千万不可问及他的身世,倒实在有点大惑不解,他既在回疆有绝大势力,又具如此功夫,为何不回到青海去创他一场事业,却漂泊在这北京城里甘心做一个菜佣是何道理?师妹既然知之甚详,能见告吗?”

    中凤看了他一眼道:“你问这人吗?那么顾炎武先生为什么弃掉繁华秀丽的江南,甘心终老江湖?吕晚村先生又为什么把头发剃掉去当和尚呢?难道他们便没有家业,不是一方人望吗?”

    羹尧恍然大悟道:“照这样一说,这位老前辈也是胜国孤臣一流人物了。只是他为什么又这样怕谈自己的身世呢?”

    中凤笑道:“你知道什么?他原是一位世袭土司呢!只因遭逢家难,又心怀故国,义不帝清,才跑了出来,如今漂泊江湖,已到暮年,你教他怎么愿意再谈往事?再说,这中间还有段悱恻缠绵哀艳欲绝的故事,外人怎么能知道?所以以后如再遇上,你还是照周师弟的话,最好不要问他,否则他虽不至对你绝裾不理,也非碰上几个钉子不可,那是何苦咧?”

    羹尧道:“既是师妹知道,何妨先告诉我,做个谈助不好吗。”

    中凤蓦然脸上一红道:“我知道的也不过如此,你何必追问得?左右不过此老是一个伤心人便得呢。”

    羹尧见她忽然娇羞满面,心知这其间必涉男女之事,不禁面上有点讪讪的,不好再问下去,一见那临窗桌上,放着一个长方形绣绷和几板彩色丝绒,还有针匣之类,便把话岔开,搭讪着道:“师妹近日刺绣大忙,这是谁的差事,能赏赐一观吗?”

    说着一转身,便去揭那绷上的一层白纸,中凤连忙拦着道:“不许看,我还没绣完咧。”

    偏偏羹尧坐得较近,已经揭开那张素纸,一看却是一幅粉红素缎,上面绣着一对鸯鸳戏水,大致均已绣完,只差一点朴景而已。

    正笑说:“这绣工真好,就未完工看一看又有何妨?”

    中凤已经夺了过去,仍将纸盖上,放在另一边娇嗔道:“你这人,怎么变得这等不老成?我不教你看偏要着,再这样,我真要恼呢!”

    说罢,玉颊绯红,娇羞欲滴,竟似真有几分怒意,羹尧猛然想起,那块缎子形式分明是个鸳枕模样,再想起雍王说老太妃要办妆奁的话,不禁心中明白,连忙赔笑道:“师妹,你别生气,还请恕过愚兄鲁莽,下次决不敢呢!”

    中凤又白了他一眼,忍不住笑出来道:“只要你不随便乱翻人家的东西就行呢,又何必做得这个样儿?你是我的师哥,还真能怪你吗?”

    说着又笑道:“对不住,我还要赶点活,现在要说的话已说完呢,你还是先请到前面治公去吧。”

    羹尧见她素面生春,倍增妩媚,不由得怦怦心动,本想稍留一刻,但又恐妨她刺绣工夫,只得也笑了一笑道:“既是主人逐客,我也只好遵命别过咧。”

    便告辞步下楼,却不料才到.楼梯正面,中凤又叫道:“你且请慢走,我有话说。”

    羹尧忙一掉头悄声笑道:“师妹还有什么嘱咐,但请明言无妨。”

    中凤走向梯前,也笑道:“你是在生气,怪我吗?”

    羹尧把头连摇,又笑着低声道:“本来是我不好,焉有生气见怪之理。”

    中凤红着脸,半晌又笑道:“那么,明日不妨再来小坐,容我再行赔话如何?”

    羹尧把头一点,又低声笑道:“来是必来,要师妹赔话却万不敢当咧。”

    说罢又向楼下走去,中凤一直送到院落外面,目送羹尧走过花径,正待回去,猛听姨娘香红笑得格格的走来道:“姑娘,您这两天很难得一见,怎么一清早就站在这院落外面,别又是在练功夫吗?我劝您将就点也就得咧,早晚您就是一位掌印夫人,难道还要拿刀动杖跳房子吗?”

    中凤不由把脸臊得通红道:“姨娘,您可别招我骂您,这也是该您一个当长辈的说的吗?”

    接着,又道:“我是因为坐得太久了,所以出来活动活动,您胡说什么?您说我一清早就站在这儿,你不也是一清早就出来吗?”

    香红又笑道:“哎呀,姑娘,我算什么长辈,您只要少揍我两下便行咧,不过,我这一趟却是奉老山主之命而来的,这叫作奉上差遣,身不由己,您可别见怪,咱们到您那楼上去再说好不好?”

    中凤道:“这可是你说的,我如真要不拿你当姨娘看待,又不知在背后说我什么呢?”

    说着又笑道:“姨娘,这就请上楼吧。”

    香红笑了一笑,径向楼上走着,一面道:“我敢背后说您什么?大不了说您女大不中留,赶快嫁出去吧,谁教您常常搔人夹窝,闹得人气全喘不过来呢。”

    中凤又嗔道:“你一大清早就来上门寻事,再敢胡说,停一会我要饶了你才怪。”

    香红笑着,足下噔噔噔连响,一下赶到楼上,一看外间桌上放两只茶杯,余沥犹在,尚未收去,故意微诧道:“真是莫道行人早,还有早人行,我这一大清早上门来寻事,已经是讨厌了,这人不更比我还讨厌吗?您到底饶了他没有,这可不能有这厚薄之分咧。”

    中凤脸上一红道:“你真坏透了,又在浑嚼什么?这一清早,除你而外,有谁来?你曾看见吗?”

    香红又笑得花枝招展道:“我的好姑娘,您可别先跟我来这一套,这儿现有两个茶杯还搁着呢。”

    接着又瞅了她一眼道:“实不相欺,您送客一出去,我便望见呢,就因为怕您讨厌才没敢出来,反正这是老山主和王爷全乐意的,您干吗还这么瞒我咧?”

    中凤不禁粉脸涨得通红,几乎要哭出来,但又不好说什么,只有狠狠的瞪了她一眼,香红连忙又拢着双手笑道:“姑娘,您可千万别真的生气,说真格的,咱们年纪差不多,还不和要好的姐妹一样?我实在是奉了老山主之命而来。据王爷说,您的好日子,大概在来年元宵佳节前后,嫁妆虽然全备好了,但是宫里贵妃娘娘,又拨来两千两银子花粉费,王爷本身更送了一万两,衣服料子还不在内,人家已经专人南下到南京苏杭一带采办去,您这一场喜事,真和一位格格下嫁差不多,老山主因为这两笔银子,是娘娘和王爷的恩典,这个面子比天还大,不打算用,给您压个箱底,将来更好看些,所以着我和您商量一下,其实衣裳首饰全有的是,这两笔银子无论如何也用不了,您看该怎么办呢?”

    中凤愈羞,不由的把头低了下去,只不开口。

    香红笑道:“咦,您向来爱说什么就说什么,为什么不开口咧?多少也拿个主张呀,我还等着去回老山主咧。”

    正说着,猛见孙三奶奶走了进来,两只母狗眼笑成了一条线。高声道:“香姨儿,您可别尽逼着俺小姐,这银子既是娘娘和王爷赏的,自应由俺小姐带过去,难道说,老山主还打算把嫁妆的钱,在这个里面扣帐吗?那俺可第一个不答应咧。”

    香红连忙笑道:“孙三奶奶,您别误会,老山主再穷些,何至于扣下姑娘这笔银子,他老人家正是想把这笔银子原封不动,让姑娘带过去,大家才全有面子,所以打发我来和姑娘说一下,您怎么把话听反了咧!”

    孙三奶奶又咧着大嘴笑道:“俺说咧,老山主就再寒蠢些,也不能在俺小姐身上打算呀,那您为什么苦苦的要逼着俺小姐说什么咧?”

    香红又笑道:“那是我逗着她玩儿,谁教她向来专欺负我这老实人,今天一来就讨厌我呢?”

    中凤蓦然把头一抬嗔道:“你还算老实人?我讨厌你,谁教你一见面就开人玩笑。”说着,又把头低下去笑了出来道:“你给我请罢,您的话我全听见了,怎么吩咐怎么好,还不许吗?”

    香红觑了她一眼吃吃笑道:“姑娘,您打算撵我是不是?那还早着咧,这里是王府不是年府呀。”

    说着一迈腿,闪身出房,溜下了楼去。中凤一把没扯住,恨声道:“只要你敢再来,我要饶了你才怪!”

    遥闻香红在楼下又笑道:“姑娘,您可别再发狠,现在我可不怕您咧,您只敢再动我一下,咱们到了那一天,要让您小两口子少磕一个头,也不算姨娘我的厉害。”

    说罢,笑声摇曳而去,不提。

    在另一方面,这个草木畅茂的盂夏,正是那奉命南下的马天雄长途跋涉,挥汗登程的时候,他自出都门以后,仗着那匹千里良驹,行程极速,所携川资又颇丰,一路绝无阻碍,只因爱惜那马,不肯过于赶路,也只不到半月,便到了王家营,沿着运河,直奔扬州瓜洲渡江,向京口而来,那瓜洲在诗赋之中,虽极有名,但只不过沿江一个小小荒村,如非来往商旅大率从此渡江略形热闹,简直使人有点不相信遐迩驰名的名胜不过尔尔,马天雄本北方之强,又生长在山川博大雄厚的关中,乍到江南,却不禁耳目一新,立马江干,正在临流唤渡之际忽听背后有人喝采道:“好马,这真是一匹千里龙驹,只是用它来奔驰赶路,却未免太可惜了。”

    天雄猛一掉头,一看却是一个头戴斗笠,身披淄衣的老和尚,看去清癯异常,面对着滚滚东流的大江,似在出神,忙道:“老师父真好眼力,在下这匹脚力果与凡马有异,能以法号上下,宝刹哪里见示吗?”

    那老和尚笑道:“施主看错人咧,老衲哪有这等眼力?这喝采的,却另有其人呢!”

    说着,手一伸,指着身侧一个身穿黑绸长衫,手中摇着一把尺许长大纸扇的中年人道:“适才夸赞尊骑的,实是这位白施主,却与老衲无涉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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