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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这样的揶揄,高元则自然听懂了将脸微沉,最终说:“忠言逆耳利于行。”那语气,很是感慨的样子,目光一落在杨宴华美的衣饰上滚来滚去,悠悠补道,“天官循夏侯太初改制,车舆服章,需皆从质朴,当以身作则。”

    言毕,拍拍自己身上的旧衣,继续捻他的山羊胡子去了。

    人老了就总爱说教,杨宴嘴角一动,敷衍地笑笑,素来把高元则的话全当耳旁风,转头遮袖饮酒跟大将军刘融说了句什么,刘融皮笑肉不笑的:

    “孙礼这个人,说好听了是刚直,说难听了就是不识时务,倘不是众人说情我要给三分颜面,他哪来的城门校尉可做?当初,处心积虑毁我名誉,我已是宽宏大量了。”

    孙礼是先帝薨逝前指派给刘融做大将军长史的,他是良将,早年曾在扬州助都督王凌打下过几场凶险之战,冲锋陷阵,身先士卒。后归中枢尚书台,与尚书令桓旻尚书陈泰等皆交好。此刻,就坐在白发苍苍的尚书令身旁,问完太傅的近况,冷眼旁观,一句话都不想多说。

    他跟刘融的龃龉,起于两人性情不投。孙礼是爆炭脾气,不点也炸,刘融身为首辅是自幼养尊处优的公子哥,私取官物,侵占外戚良田等也不以为意。

    诸多不合法度的事情,看在孙礼眼中,总忍不住今日相劝明日相劝,劝来劝去,刘融痛恶极了,索性把他外派去做了冀州牧。

    然而,就在此间一桩说大不大,说小不小的陈年旧事,让两人关系再度恶化。冀州清河郡同平原郡为地界争吵不休长达八年,待孙礼上任,时为太尉的桓睦曾亲自叮嘱过他:

    “此处争端已久,希望你能将政令完善,公正分明。”

    这件事怎么会难呢?孙礼一上任便从府衙的仓库里翻出先帝为平原王时所作的舆图,一目了然,地界清晰,这块地当是平原郡的。

    无奈刘融倾向于清河郡,轻飘飘一句“图不可用,当参异同”打发了他,孙礼顿时气极,不等朝廷回复上表将刘融骂了个狗血喷头,当即束带穿履,辞官卸任。

    孙礼刚正不阿,脾性又烈,刘融何曾被人这样毫不留情的骂过,隔着纸张,也好像看见了孙礼那只糙手险险就要戳着自己的鼻子骂人。震怒之下,命杨宴等人立刻上书弹劾孙礼诽谤重臣,罚他五年内不得做官。

    五年就五年,孙礼压根不在乎官位,就此家中闲坐。直到时人反复求情,小皇帝见舆情压不过,问了刘融的意思,才勉强封了个城门校尉。

    酒酣耳热之际,大殿上忽送上来一封急奏。小皇帝打开来看,底下一干人便都先停箸搁盏,屏息凝神等小皇帝皱眉问:

    “匈奴王和鲜卑勾结,又犯边境,该让谁去呢?”

    本朝名将,凋零大半,但坐下就有一良将,众人只道今日真是凑巧。不约而同想的都是孙礼,桓旻也低声劝他:

    “既在洛中郁郁,何不请缨,征战沙场报国尽忠去?”

    话音刚落,刘融假笑着起身,手一指,殷殷对皇帝道:“远在天边,近在眼前,陛下怎么忘了昔日在芍陂大败吴将的孙德达呢?”

    小皇帝目光一调,旒珠撞地轻响,隔着老远,看到了尚书令身旁一双虎目炯炯的孙礼,上下打量一番,暗道此人堪用。

    旁边,杨宴等刘融一落座,那张姣好面容上笑得气定神闲:“天赐良机,大将军一举两得。”刘融笑而不语,颇为得意地把酒一饮而尽,“等太初熟悉了长安军务,我便奏请陛下伐蜀。”

    孙礼闷着头地出来领命,人跪在那儿,听内侍官抑扬顿挫地把口谕一宣,叩头谢恩。

    这再回席,左右莫不道贺,却也咂摸出别样的意味来。交头接耳,议论得好不热闹。

    直到玉绳低转,筵席散了,孙礼几步追上席间也同样寡言少语的桓行简:

    “子元,我要去探望太傅。”

    天色已晚,如此迫不及待,桓行简波澜不惊冲他微微一笑:“好,将军与我同去。”

    出了宫门,两人上车,孙礼比桓行简年长许多面对着个晚辈,不好发作,憋了一肚子话。甫一下车,忿忿随桓行简来到桓睦的居所,在门口等了片刻,桓行简才引他进来。

    “太傅,将军马上就要新拜并州刺史,为护匈奴中郎将了。”桓行简立在榻边,浅笑说,一面命婢子奉茶。

    桓睦咳了两声,看孙礼只咕嘟着嘴一言不发,坐也不肯坐,茶也推开了,打趣他:“德达,卿得并州,是嫌弃官小了吗?今当远别,何不欢也!”

    孙礼摇头叹息:“太傅,这话未免太小瞧我了!我岂是贪恋官位之人?唯一颗报国之心!”说着冷笑,耿直道,“我本以为太傅是可比伊尹、吕望的人,上报先帝之托,下建不世功勋,如今,太傅倒好,两脚一伸在这府里头做起富贵闲人来了,不管社稷将危,大厦欲倾,这,才是我今日不快的缘由!”

    见他恨恨甩袖,不多时,竟两眼泛泪涕泗横流,桓睦沉默顷刻,安慰道:“别哭了,你到并州去是要打匈奴鲜卑,这是当务之急,洛阳的事先不要管了,暂且相忍吧。”

    孙礼却继续道:“太傅久病不出,已经不知道中枢什么光景了吗?尚书台虽有令弟为台阁之首,可底下一众尚书,已皆为大将军亲信。自正始二年来,辞官的又岂止我一人?昔日追随文皇帝先帝的贤者,多被排挤,就连太傅,恐怕下一步就要归老田园了!”

    “田园有田园之趣,那德达的意思,想要如何呢?”桓睦一双沉静的眼睛看着他,捶了捶腿。

    “自然是请太傅太尉等功勋老臣重返中枢,主持公正,匡扶天子呀!大将军富贵丛中长大,骄纵蛮横,怎能是托付社稷的人呢?”孙礼激动到一抹胡子上的泪水,殷切不已。

    桓睦呵呵笑了两声,一摆手:“德达先去并州吧。这样的话,在我跟前说便说了,莫要在别人跟前快言快语,以免惹祸。”孙礼无奈,起身拱手说些“太傅保重”之辞,由桓行简亲自送了出去。

    夜凉下来,徒剩孤灯残酒,孙礼默默看了看熟悉的府邸,草木凋零,冷风呜咽,又是一度年华轮转,于是停顿回身,对桓行简说:“子元留步吧。”

    “将军此去,也要保重身体。”桓行简淡笑拱了拱手,走下阶来,亲自为孙礼牵马,缰绳一交,见年近五十的人身形依旧矫健敏捷,一踩马镫,在马背上对桓行简又道:

    “我明日再去拜别太尉,今日叨扰了!”

    说完,呵斥一声,夹腹扬鞭驱马驰进了暗夜之中。

    孙礼一走,桓睦立刻掀了被子只着袜从榻上下来,对着那八个大字沉吟不语,桓行简进来,看到的就是父亲负手而立的清矍背影。

    “人走了?”

    “是,将军说,明日要去拜别太尉。”

    桓睦转过身来,目光一沉,犹似鹰视,锐利非常哪里还有刚才半分萎靡不振的模样。

    “你都看到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错,大将军已经得罪了很多人,庙堂之上,有功勋故旧。后宫之中,有皇室外戚。”灯光照在他年轻光洁的脸上,笑容玩味,“能把这么些人同时得罪光,也非易事。”

    桓睦从鼻腔里漫出悠长的一道沉吟,手轻抚着烛火,问他:“你看,孙礼这些人都是什么打算呢?”

    “他们想的是,让父亲来主持大事重振纲纪,至于其他么,”桓行简说着嘴角尚噙有一丝笑意,眼波却冷却如冰,“恐怕要超出他们所愿了。”

    父子之间的心术较量,点到为止,桓睦冲他投去个含笑的眼神:“虞松主持开府的事情,我拟的单子,你让石苞送去给他做个参考。”

    不知几时,起了层薄雾,桓行简出来一路眉眼为雾气所湿,越发显得秀致如画。进了书房,目光凝视四下良久,问婢子夫人是否来过,婢子毕恭毕敬答了话。他略一颔首,垂目而视,手指轻轻弹在釉色清透的梅花笔洗上,空中炸开短促玉碎,清脆悦耳。

    这个时候,门吱呀一声,悄悄闪出半条缝,听有婢子急急在身后喊道:“阿媛,别去打扰郎君呀!”

    话说迟了,阿媛已经扭着小身子站在了门口,先见礼,桓行简微微一笑示意她可以过来。

    她手里拿着几束野花,鲜色尚存,桓行简一面抱她入怀一面问:“今天去登高了?”

    “嗯,这是我和柔姨一起采的,我想送给父亲插瓶。”阿媛两只眼滴溜溜的转,一挣身,从桓行简怀里下来找到个铜觯一股脑把蓬头花朵全插进去了。

    桓行简一笑,等阿媛捧着过来,重新取出,拿剪刀修了一修,再左右相看一枝枝插得错落,虽是野趣,顿时也变得绵丽婀娜,摇曳生姿了。

    阿媛咕嘟着嘴,小孩子有一搭没一搭扯起来:“今天,有人往柔姨头上砸了好多胡苍子,还问柔姨看书的事,母亲一来,那两个人就不敢放肆了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两个少年人?”桓行简脸上微有诧异,旋即笑了,“你柔姨发火了吗?”

    “柔姨都气哭了,我们给她摘了好半天的胡苍子。父亲不知道,胡苍子粘在头发里很费事的。”

    一想到嘉柔那副泪眼盈盈,娇弱无匹的模样,桓行简心猿意马了一瞬,只觉好笑,忽又听阿媛说:

    “我们还见到了司马,司马跟一群犯人买酱菜。”她在母亲怀里睡的迷糊,听是听到了,颠三倒四的,也不知是母亲说的还是嘉柔说的了。

    桓行简笑容慢慢凝结,眉头一蹙,问她:“司马怎么会跟犯人买酱菜?”

    “母亲说的呀,她说,卖酱菜的是犯人,杀羊的也是犯人,司马怎么喜欢跟犯人买东西呀?”阿媛天真地晃了晃脑袋,想伸手够毛笔。

    他沉思片刻,命人进来把阿媛带走,问清楚夏侯妙在画室,提了灯,往隔壁园子来了。

    任是朝局如何变幻,桓府上下如何,夏侯妙作画的园子却清幽异常。月洞门那一丛竹,发的青翠,影影绰绰这么一遮,仿佛就把什么都跟这处园子隔开了。

    屋里,烛光温柔,夏侯妙作画喜留白,今天却不同寻常,手底花草烂然骇人恣肆非常。嘉柔在旁边看着,再对比她以往丹青,心中惑然。

    “姊姊,你画风怎么变了?”

    字会变,画也会变,就好像她这一生从未纵情笑过,父亲临终前的汤药味儿始终不散,空气都是苦的。与病人厮守,那便是她最初的少女生涯。

    这一刻,画得山花遍野似乎也很好。

    夏侯妙抬眸一笑:“我看你采花的时候,格外烂漫,柔儿,我有时真羡慕你。”

    嘉柔猝不及防地脸红了,勾着飘带,含糊说:“我没什么好羡慕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有也不过是少年人的闲愁,对花空叹,望月伤怀,”夏侯妙难得打趣她一回,“我也有过,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。”

    听她声音愈发低了,宛若愁绪,嘉柔深吸一口气把她之前的画作展开,笑指其中一幅说:“姊姊,洛阳的山我看都不够险峻,所以画起松柏来,少了些味道。”

    “你说说?”夏侯妙并不因她年纪小而轻视了她,反倒认真讨教,嘉柔抿着唇儿一口脆生生的娇俏软语,把发辫一抿,指着画说:

    “我也是胡诌的,姊姊你就当是秋风过耳。松柏骨苍,最适宜生在奇峰峭壁间,衬它风姿。就好比廊下那一盆盆菊花,其实取景不是最好,菊花孤介,当开在茅舍清斋里,前有溪流,后有梧竹,这样深幽的景致入画才显得好。”

    “柔儿,你真是长大了不少,懂得这样多。”夏侯妙惊喜看她,爱怜地捏了捏她白莹莹的脸颊,嘉柔这话,竟奇异地和当日子元点评翠云峰松柏之语几无差别。

    外面,桓行简早进来在明间等着,听到嘉柔说辞,不由莞尔,随手把几上她两人的一盘残局了了。

    帘子淙淙作响,他举步进来,嘉柔冷不防抬头瞧见了,吓得小脸一白,仓皇间,竟不知往哪里躲才好。

    桓行简对她视作不见,踱步靠近,入目的山花虽开到极致但颜色依旧晦暗不明,连绵如风雨欲来的海面波涛。

    “姊姊,我先去了。”嘉柔提着一颗心,细细开口,夏侯妙却笑着对桓行简说,“你来的正好,柔儿才是高手,我这里几幅画正需她指点指点。”

    嘉柔顿时不自在起来,脸上赧然,推脱说:“不,我没有什么高见,胡乱说的。”

    见她如此怕羞,桓行简看在眼里反而有意一定要留人:“是么?不妨说来听听。”

    嘉柔一颗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,为难摇首:“姊姊,我困了,今日登高实在太乏,改日我再来。”

    既是这样,不好勉强,夏侯妙看看桓行简,她今日是有话想要问他的。此刻,只温柔对嘉柔说:“我还剩一点就要完工,让人送你。”

    话音刚落,外头婢子的声音响起:“郎君,司马有事在书房候着了。”

    嘉柔一慌,这下倒成和他一道出去?忙不迭抢说:“不用,几步的路,我拿着灯就好。”

    匆匆出来,问婢子要了灯提裙疾步下台阶,猛地崴了脚,痛得她泪花子都迸出来了,怕人听见,隐忍皱眉,暗暗吸着气。

    这么一瘸一拐,婢子追上来,她只觉烦乱:“我说不用就不用,你快回去。”婢子看她神色不悦,讪讪退了回去。

    刚绕出月洞门,嘉柔只觉一只手轻轻地从后脑勺那拂过去了。原来,她那里残留一只胡苍子,早被桓行简看见,此刻一拈,准确无误地摘了下来。

    一缕幽香,丝丝入鼻,想她刚才躲自己躲得那么急他心火越发旺了。当即把人肩头一扳,灯笼坠地,强行把嘉柔拽进了怀中。

    不等她惊呼,垂首在她樱唇上重重咬了一口,低不可闻警告道:“我能吃了你不成?”

    疼得嘉柔肩头一拱,又快哭了。此时,夜色静谧,唯竹影微晃,桓行简一把抄起嘉柔,料定她不敢喊,穿过掩映的萧条藤萝,不意怀里嘉柔挣扎,他英挺的眉毛不耐烦一皱:

    “你再动,我当着你姊姊的面……”

    眸光低垂,意识到嘉柔也听不懂忍不住轻笑一声,“你崴了脚,不及时治一治的话,以后走路真成了小跛子,好看么?”

    嘉柔哪里有心情听,不敢应话,只把两只惊恐的眼别开,无声摇了摇脑袋。

    这么来到书房,桓行简怀里抱着个纤纤人影,见石苞人在廊下,打了个眼风,石苞心里惊诧却立刻会意屏退了下人,一时踌躇,忙又添一句:

    “你们看到了什么吗?”

    “没,奴什么也没看到。”府里的家仆都极有规矩,绝不多说一个字,该瞎的时候全瞎,该哑巴的时候也全哑。

    石苞冷哼一声:“没看到就好,没看到是你们的造化。”

    他眼头活的很,亲自给开了门,自己却不进,等桓行简抱着嘉柔抬脚进去了,他清清嗓子,道:

    “也不是太要紧的事,属下在外面等着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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